疯狂动物园
我甩开他的手，回头看去，只见那只诡异的白兔已经安然地重新卧下，海也丑陋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笑容，他轻声对我说：“如此可爱的生灵，你愿意帮我喂食它吗？”
我不知道食物会是什么，也许是我自己，也许别的意想不到的生物。在疯狂动物园里，一切都可能发生。而此刻的我，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弱小的普通人，我长出了满嘴的獠牙，我有锋利的前爪，弓起背，我毫不犹豫可以像四肢动物一样跑得飞快。我不会再放任任何怪物伤害我，因为我开始明白，要想活下去就必须战斗！哪怕战斗至死！
“我愿意面对一切，直至最后离开。”我朝海也走过去，“我愿意帮你喂食它。”
海也满意地点了点头，人猴四肢并用地冲过来，抓住我的小腿，瞪大眼睛，发出焦急而嘶哑的叫声。我不去理睬，接过海也递过来的铁笼，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里面蜷缩着的竟然是几只小得离奇的老虎！没错，是老虎，身上的条纹，头顶的“王”字，这原本的森林之王，此刻却在笼子里瑟瑟发抖！我打开笼门，它们太柔弱了，徘徊在我的影子里，面对壮硕的白兔止步不前。
“有趣吗？”海也说，“当你看到原本弱小的群体突然壮大，当你看到原本凶猛的动物如此无助，人在这个奇异的食物链里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因为人类总是希望自己强大，而在疯狂动物园里，得到永生的却是曾经的弱者。”
白兔起身了，它开始渐渐向我逼近。感受到它的黑影，小老虎都一股脑钻进了我的怀里。它们紧贴着我冰冷的皮肤，是在乞求我能在这一刻保护它们，我的手在颤抖，我不想亲手结束这些可怜的生命。
“放下它们！离它们远一些！”人猴跳上了我的肩头，它尖声对我指挥。海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在生存面前我早已没有选择。一只小老虎跳上了我的脚背，它开始小心地一点点地舔舐我的伤痕。我俯下身，它还这样小，几乎只有巴掌大。它歪着头看着我，我对它伸出手去，它轻轻嗅了嗅，一偏头，就把毛茸茸的小脑袋靠近了我的掌心。自从进入疯狂动物园，处处都是腥风血雨，在此时让我感触到如此温和的触动，我鼻子一酸，几乎落泪。就在这时，我一把扯住了这只小老虎的脑袋，狠命地将它向白兔丢去，正丢到白兔面前！它低下头用力地嗅着，突然它张开三瓣嘴，两枚尖利的牙齿对着小老虎的头刺下去！血液像喷泉倏地一下冒了出来，瞬间染红了兔子那灰白色的毛。它欢快地大口咀嚼着，只用那两枚牙齿，骨头咬碎的声音与血液喷溅的声音，连同小老虎惊恐的惨叫混杂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我一只接一只地把怀中的“食物”丢向白兔，面无表情，动作飞快，我知道我的神经就快崩塌。人猴站立在我的肩头，惊恐地看着我。
所有的小老虎都已经葬身于白兔的腹中了。我本以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不料白兔似乎还不满足，它缓缓向我走来，越靠近，鼻翼抽动的频率就越快。“海也让你接触白兔的食物，你身上就沾有了那种气味，现在白兔的目标就是你！”人猴大声叫喊着，飞快地跳回地面，“快跟我跑！”
白兔已经走近了，它面露凶光，微微张开三瓣嘴，猛地跳起身，对着我的头颅就要咬下！我慌忙闪躲，回身就开始快跑。人猴蹦跳着在前面为我带路，“跟着我！快跑！”他尖叫，“像动物一样跑！”我立刻弯下腰，四肢着地，像他一样往前飞奔。一阵阵的风声在耳边划过，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我的身体比例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只野兽，一只在夜色里仓皇逃窜的野兽！
可是不行！白兔跑得太快了！它用白兔惯用的跳跃方式，每一次跃动都越来越靠近我。我与人猴拼命地跑着，可还是无法逃脱它的黑影。有好几次它的前爪都扯住了我的腿，或是咬住了我的衣服，都是人猴回头来狠命地把我拉开。我的体力渐渐耗尽，火一样的灼烧感刺痛我的胸膛，我已经无法喘息了！人猴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的前行变得艰难，他不断地发出尖利的嚎叫催促我坚持下去，可是我已经跑不动了，我知道我将会像大草原上的猎物一样被生擒，然后被一只白兔生吞活剥！
终于，白兔扑上来按住了我。我已筋疲力尽，可还是使出尖爪与它搏斗。人猴没有逃开，它也加入了战斗，挥舞着细弱的爪子，不住地跳跃着试图分散白兔的注意。
“我想搭救每一个人类访客！”人猴嘶哑着嗓子说，“你不能死！闯过这里，你就有机会平安离开！”
“你为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在仇恨面前我依然还是无知的人类，因此我这样大声问。
“因为我也是人！”人猴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惊天动地！他的手肘被白兔一口咬下，“我来到这里却无法走出去，我变成了一个被动物异化的人猴！我不要再看到人类像我一样痛苦！所以我才救你！”
“可是当半兽人……”我说不下去了，白兔攻势凶猛，我已无法招架。正当白兔对准我再次张开三瓣嘴，人猴扑过来一把将我推开。我跌倒在地，回头一看，白兔已经一口咬下了人猴的头颅！整个儿吞在嘴里，浓重而黏稠的血浆几乎令它无法咀嚼，只好拼命吞咽。没有了头颅的人猴，摇晃着干瘪的躯体，跪下来想要扶我，然而他已看不见了！他的眼睛、他的大脑，都已经进入了白兔的口中。我惊恐地看着白兔，它似乎无法完全咽下人猴的头颅，它做出努力的样子，鲜血从嘴角流下。“这就是最好的时机！”我这样想，人猴说过，我必须活下去，我不能死！我抱起人猴的躯体，颤抖着向白兔走去。“对啊，就是现在！”仿佛人猴尖利的嗓音在耳边炸响，白兔还在难过地吞咽着人猴的头颅，我冲上前去拼命扒开它的嘴，把人猴的身体塞了进去！它的三瓣嘴这样紧，它的牙齿这样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自己的利爪就切进了它的皮肉里。白兔发出低低的嘶吼，此刻就像是一头猛虎，随时可能将我吞下！然而它已不能了，人猴的躯体哽在它的喉咙里，它开始无法呼吸，身体渐渐低下去，一点点，渐渐低下去。
我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知道它已经快要噎死了。是我杀了它，是我牺牲了我的朋友而杀了他。我哭不出来，只感到天旋地转，很想闭上眼睛，很想在此刻死去。
海也走上前来。他手中昏黄的灯盏温暖了我，我听见他说：“你活下来了，你看，别人的生死与你无关，适者生存，你已足够坚强。”
我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海也将我带到了水池边。在灯光下，我看到水中的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了布条，而皮肤居然开始变作跟青蛙一样的暗绿。我的腿开始缩短，变得更加适合四肢着地，我的耳朵开始变长，而我的眼睛也变作血红，在夜色里发出恐怖的光芒。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了！我大笑起来，眼泪流了满脸，活下来的我变成了怪物！这一定是人猴曾经的经历！
“你是聪明又善良的人类，”海也说，“经过这些历练，你学会了享受献祭者的肉体，你学会了在弱肉强食中搏斗，你学会了牺牲自己的朋友来保护自己的生命。青蛙，半兽人，白兔，你从一个帮凶，进化到一个间接的凶手，再到一个直接的凶手，你已经不再畏惧杀生。你的样子就是你内心的样子。只要你肯留在疯狂动物园，你从此不必再隐藏人类的欲望。”
我看着他，“你也曾经是人类吗？”我的嗓音也变得尖利，仿佛动物的惨叫，“你该明白这样有多痛苦。”
他微微地笑了，“人猴一定告诉过你，要离开就要杀死最凶猛的野兽，剖出他的心，才能得到咒语。可那样太困难了。人猴太想你活下去，为了激怒你不惜在半兽人那里故意做出背叛你的举动。现在你已经活下来了，我不会告诉你最凶猛的野兽在哪里。”
“你们都想我活着，只是存活的方式不同。是像人，还是像动物。”我说，“只因为我们都是人类，人类应该彼此爱护。”
海也点了点头。
“最凶猛的野兽就是我自己。”我说，“我已经明白了。我亲眼看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意，看见自己的自私与残忍。动物是很坚强，可不代表动物都没有感情。不管怎么样，我希望用人的方式活着，甚至是用人的方式死去。”
“你……”海也痛苦地望着我。
我尖利的前爪抓破了自己的胸膛，疼，太疼了，我咬着牙掏出自己发烫的心脏，可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我慢慢地倒下去，只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冰与火的葬礼中，唯有记忆能开出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