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以后我们学校就不再有晚自习。

一切都会好的,你以后会转学,会考大学,会工作,一切都会很好的。我对他说。

可是我不想转学,也不想上大学。

你是我吗?我问他,我怀疑眼前的自己。

是,我就是你。

我忽然有个奇想,假如现在的他做了一件和我不同的事情,也就是说,我将不存在。只要一件。

你把我弄丢了,快点把我找回来吧,我不想这样一直恐惧着。男孩惨凉地说。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周围的雾气迅速地向后退开。

我要下车啦。他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迅速地融到雾里。

我把我自己搞丢了,我嘴里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时候司机回头对我笑着,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圆睁着的双眼,张大的嘴巴,红色的血从眼角流出。

孙小洁。

我想起孙小洁,满脸的血光。

你!你……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话。

你看着我看什么?她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已经把我吓住了。你不是住工大吗?下一站你就要下车啦。她说。记得早点休息啊,今天忙到这么晚,明天还要按时上班呢!

上班?!你怎么知道?我又一次惊诧。

我们在一起上班啊。刚分开你就忘了?她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脸上的血液落在把着方向盘的手背上。车轮似乎碾过了一块石头,哐当的一阵晃动。随着这晃动,又是啪嗒一声,一枚眼球从她的眼眶里滚落,掉进车厢的缝隙里,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而她似乎对此并不介意。

那你呢?我忍不住问她一句,你要去哪里?

开车啊。你没看见吗?我负责开这部车,虽然很少有人上车,但是总会有人上来的。比如说你,我要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工作挺有意思的。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瞬间就出现了那堆纸人,有一个上面写着孙小洁的名字。我和小寒都不喜欢她,我们只要一玩打仗游戏她就是敌人,我们每次都会战胜她,然后用自己的纸人去踩她,一边踩还要一边喊踩死你踩死你,那样才痛快。

我正惊慌地胡思乱想,车停下来,宽阔的路上没有其余的任何车。我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刚刚站定,发动机的轰鸣声又一次响起来。孙小洁开着车摇摇晃晃地向深夜的更深处冲了过去。

3

那天我回到寝室倒头就睡了。具体是怎么进门的都不知道。我的脑袋从来没有那样沉重过。醒来的时候,那种就快要裂开的疼痛感觉像是喝了假酒一样。我从床上爬起来,寝室里的那群家伙不知道跑哪里疯了。窗外太阳光已经开始冷却,昏黄惨淡,一点一点向西没入,看看手表,是下午四点。

如果现在我会有什么不测的话,那一定是饿死的。换了衣服,去水房洗了脸,寝室里面如同饥荒中颗粒无收的土地,平时谁买点吃的都是转眼就没。想在书架上柜子里找点吃的那简直是在沙漠里找钻石。

路上买了两个面包,然后在公交站台上等车。不管怎么样,这份工作还有四天就做满两个月了。我原本是想一直干到不想再干为止,可是孙小洁的出现却让我陷入了一个现实和记忆的漩涡中。我知道那个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到我拿了工资马上走人。

刚上车我就看到了那个小男孩,那个自称是我自己的小男孩。还是今天凌晨的时候的打扮,上衣白色的部分微微有点脏了,鞋带也有了松懈的迹象,这个时候的他显得邋遢。也不知道他昨天是否回到家里,如果没有,那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也看见我了,他走向我说,你又要去昨天的地方吗?

我愣愣神,回答他是的,我有工作要做完。再过几天就不去了。

他哦了一声。然后在我身边坐下,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他说我问你一个事情吧,我自己想不通。

我点点头,看着这个孩子,他说他就是我。他遇到了想不通的事情,他问他自己要怎么办。

你知道吗,住我对门的李叔叔和刘阿姨那一家,他们的女儿萌萌不是他们亲生的,而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我给妈妈说了可是她不相信,还不让我告诉别人。妈妈说那样的话是会得罪人的。可是这是萌萌告诉我的。我要怎么办呢?

我在记忆里慢慢回溯,寻找能够和他说的话对得上号的那一部分。然后我就想起来,那时候我家住在一座北方的小城市里,经济不发达,信息也很闭塞。父母都是工人,奶奶还有病在身,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我对门的李叔叔一家也是一样的,他和刘阿姨结婚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孩子。他们人都还不错,过年的时候也给我们家送过饺子,端午的时候端过粽子。后来刘阿姨不知道去哪里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小婴儿,他们说是回老家生孩子的,可是大人们似乎都心照不宣,他们的孩子是买来的,一个女孩。叫李萌萌。那年我三岁,才刚刚记事。

萌萌一直很瘦小,脸色苍白苍白的一点也不红润可爱。李阿姨把她捧在怀里就像是捧了一个纸娃娃,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走。那时候我五岁,有时候在院子里玩,李阿姨抱着她在树阴下纳凉,我靠近她,她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冷。

于是我实话实说,告诉那个孩子。我知道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今天晚上孙小洁会来接她回去的啊,我就在这里等她。她要是不认识路了我就要带她走啊。

可是,我愣了一下。李萌萌不是早就死了吗?在我七岁的时候她不是就死了吗?我说的是实话,李萌萌五岁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他们家阳台的栏杆有一根柱子掉了,萌萌就是不小心从那个缺口掉下来的。我们都住在六楼。后来刘阿姨哭的好伤心,我记得的哦。

不是这样子啊,小男孩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冲我扬起头。她是被李叔叔摔死的。你不知道吗?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孩子真的会是我自己吗?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一天我下午放学,走到家门口就听到李叔叔家里有吵架的声音。我很好奇,就从虚掩的门缝里偷看。后来他们越吵越厉害,然后李叔叔突然抓起萌萌就把她从六楼扔下去了。我站在门口,忍不住叫出声来。李叔叔就冲出来一把把我拉进去了,他把我按在阳台的栏杆上,一只手抓着我的领子。他吓我说如果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把你也扔下去。我当时吓傻啦,心里特别害怕。可是那时候李叔叔刘阿姨好像比我还要害怕。我都想起来了,我对他说,就算是这样她也死了啊,你要怎么接她?

小男孩没有来得及回答我,车辆就到站了。他像是一只敏捷的小兔子一转眼就跑下车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发呆,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遇见孙小洁只是晚上的一个梦,可是现在是白天啊。

我又一次在混乱不堪的迪厅里用芝华士和七喜调制所谓的招牌鸡尾酒。还要从罐头中拿一个过期的樱桃放在上面,价钱很贵,但还是有人喜欢买。那杯酒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过期的生命。孙小洁还是一声不响地站在吧台后面。有很多人来跳舞,在舞池里疯狂地尖叫扭动。有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穿一件手工的白棉布裙子。特别的瘦小,要是抱着她就要小心不能用大力气,不然的话会把她的胳膊弄断的。可是她的眼睛很特别,大而空洞,没有一点温度。

当她靠在吧台边上休息的时候,我递给她一杯过期的生命。嗨!请你喝酒!我说。

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轻轻笑了。她说谢谢啦,然后仰头一口就喝光了。那度数可不低啊,她不害怕喝醉吗?我问她,嗨,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转身要回舞池跳舞,又扭过头丢下一句,啊?我叫李萌萌啊,嘿嘿,你不会是喜欢我吧?然后就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中了。

我不担心找不到她,因为那个小男孩说。他要来接她走的。

果然,到了凌晨我又坐上那辆夜班车。有开车的孙小洁,那个小男孩。我和李萌萌是一起上的车。一共四个人,空空的车厢让人觉得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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