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

我放下筷子直接就奔了回去,住的地方离报社很近,十几分钟的路程。

“米黎,昨天晚上是你跟韩佳聊天的吗?”

米黎静静地坐在画架前,手中拿着一根饱蘸红色颜料的画笔,由于她突然的停顿颜料滴落在地板上,四溅开来,绽放出一朵绚烂的花朵,水晶鱼缸里小哲在拼命地扑棱着尾巴扭来动去,不时窜出水面。

“是。”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

米黎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有任何温度,看得我有些发怵,“你心疼了吗?”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容忍她而是顶了回去。我们谁也没有忍耐什么,把这些日子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我说她不够信任我总是疑神疑鬼,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则指责我不够在乎她,当着她的面还跟别的女人眉来眼去。我很难把初见时小仙女一样的人跟面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人联系在一起,但她们确实是一个人。小哲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在鱼缸里上窜下蹦,翻起的水花消磨在我们的争吵声中。小哲跃出了鱼缸,胖胖的身体狠狠摔在地板上。我们结束了争吵,米黎从地板上拾起了垂死挣扎的珍珠鱼,想了想,把它放进了那个一米五的大鱼缸,然后把盖子盖上。

“里面有氧气泵,它不会有事的。”

一时间沉默无语,她的眼睛里盯着小哲,眼底涌起浓浓的哀伤。

我叹口气,先向她道歉,“对不起,米黎,是我太冲动了。”

她的目光转向我,“唐哲,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是吗?”

小哲在大大的鱼缸里渐渐平静了下来,我紧紧抱住她,“不会的,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

永远有多远?在不久的将来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小哲可能不太习惯新的环境,它总是爱躲在大叶水草的底部,懒洋洋地趴在那里,连我喂食的时候都懒得游到水面上来,如果不是它不时摆动一下尾巴,我会以为它早就死掉了。我跟米黎商量是不是该给它治疗一下,它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看起来撑不了几天。可是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到哪家宠物医院会给鱼治病。下班的时候特地去水族馆买了瓶水族箱的除菌剂,效果还是不错的,第二天的时候小哲又活蹦乱跳了起来。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米黎出去购物的那个下午。那天我下班很早,见她还没有回来,便想要做好晚饭等她。我做了一个南瓜派,启用很久都没动的烘箱时发觉里面有淡淡的鱼腥味。大概是上次米黎用烘箱做鱼没有清理,可是我不记得最近有吃鱼,并且,不知是不是由于养鱼做宠物的缘故,米黎好像从来都不吃鱼。我边纳闷儿边去储物室找烘箱用的除味剂。然后,我翻到了那个盒子,我情愿自己永远没有这么干。

那个外表粗糙的纸盒子里,填满了干燥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条脱去水分的鱼的干尸。其中有两条是身上有红点的白珍珠鱼,其余全是红白龙睛。每一条鱼都极力睁着两个大大的空洞干瘪的眼睛,嘴巴微张,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在拼命呼喊着什么。我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放下盒子跑到洗手间干呕了半天。通过一个记者敏锐的直觉,结合所有的一切,不难想象到在这些鱼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米黎买回这些鱼,并为它们一一画像。之前我见到的那些画,每一条鱼都有自己特有的肖像。虽然它们都是红白龙睛的品种,但是红色的花纹在身上的位置并不完全一样。在它们死亡或还未死亡的时候,她把它们放进烘箱里,迅速脱干水分,制成能够保存很长时间的干尸。然后,一条新的鱼会取代它原本在鱼缸里的位置。阿莫并不是一条鱼的名字,而是这十几条鱼共同的名字,同样,小哲也不是某一条珍珠鱼的特别称谓。我从鱼缸里捞出了那条游来游去的小哲,几天前在脖子上的红点转移到了向下一些的位置,并且它比上一条小哲瘦一些。这些细小的变化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但是对于每天都亲自喂它的我来说,这些微小的变化显而易见。这样,一条垂死挣扎的金鱼突然间又生龙活虎就有了一个简单的解释,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同一条鱼。我仔细检查了一下这条活着的小哲,那些红色的斑点并不是用防水颜料涂在身体表面那么简单,红色并不是鳞片表面的颜色,而是长在金鱼的体内,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鳞片而显现出的一种红色。突然想起前两天小哲在水晶缸里剧烈地挣扎,当时以为它是受到了我们争吵的惊吓,现在想来根本就是痛苦的挣扎,痛苦到,它宁愿离开自己赖以存活的水,也要早些摆脱那难以忍受的折磨。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一阵阵发凉。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我快速把盒子放回去,一切恢复原状。米黎进来的时候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她扫了眼电视,又看了我一眼,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朝她笑笑,待看清楚电视上的内容,心里暗暗叫苦,居然是一档正在推销去皱美容产品的电视购物广告,我赶紧换了新闻台。

“今天回来挺早的。”

“嗯,我们今天任务比较少。”我小心翼翼地应答。

往常厨房里让人舒心和愉悦的做饭的声音今天听起来颇为刺耳,我觉得在油锅里炸的不是鸡排而是我的心脏,一顿饭吃得我汗流浃背。

我开始冷静地分析米黎的行为,重新审视我们的感情。我跳出来站到一个客观的位置上,米黎她在某些方面确实是有些偏执的。她每天会询问我工作的事情,查阅我的手机和聊天记录,监控我回来的时间。以前我以为这是些小女生的想法,太过在乎我又有些不信任所以会这样做,我都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来,觉得她做的有些过火,就算我们彼此相爱,也总该给对方留些空间的。诚然在我的心里她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我的生活中也有一些其他的事情需要忙碌。我不可能每天二十四个小时分分秒秒都待在她的身边。

自从那些干尸鱼的出现,我就不太愿意再待在她那里,每每看到小哲睁着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望着我,我都要思量一番今天的小哲是不是还是昨天那一条。小哲身上的红点越来越多,它渐渐不愿意再游到水面上来,懒懒地趴在水底,我想,这条小哲大概又要离我远去了。

阿莫,不是那条叫阿莫的鱼,而是米黎以前的男朋友,他真的是死于意外吗?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我决定暗地里察访,却发现仅凭这样一个名字根本就无从查起。韩佳看着我的电脑屏幕上满是意外死亡事故的报道,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关上屏幕,揉揉发胀的太阳穴,“也没什么事情,实习期快要到了,也不知能不能留在报社,我很想能得到这份正式的工作,可是竞争很激烈,压力有些大。”

韩佳在文娱新闻的版块,我在社会新闻的版块,我们之间不存在竞争的关系,所以相处得比别的实习生融洽些。

“只有努力工作了,结果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对了,你跟米黎怎么样了?”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很好啊,怎么了?”我敷衍着。

“真不容易呢,你能撑到现在。”

“这话怎么说?”

“米黎看起来是个很文静的人,但她的眼神很阴郁,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觉得你们真的不合适,她跟我们怎么能是一路的人呢?你跟我讲过她是画画的,艺术靠的是天分,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遥,那些对于艺术和完美的追求岂能是我们这些俗人能懂的呢?”

我跟米黎之间在冷战,我的话越来越少,她的话本来就不多,我委婉地向她提起不要再这样过于严密地“关注”我,我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反驳我,说是太在乎我才会这么做,而是微怔了一下,然后继续画画,失落的神情像是被主人遗弃的猫咪。

对于她的反应我有些意外,继而有些愧疚,她只是心思过于敏感了些吧,或许有些收集金鱼干尸的特殊癖好。难道只是由于那十几条金鱼我就要改变我们得之不易的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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