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料修
舒心一不肯见他,他还是逮着空就来楼下蹲着。
有一天舒心一推开窗户,发现林荫道上梧桐的叶子都快掉光,冷风呼呼灌进屋里来。楼下有一人一狗蹲在台阶上,背对着这边,人穿得单薄,狗毛也浅。一阵风过,人和狗就以同样的频率颤抖。
米修突然回头,见她站在窗前,激动地冲到楼下对着她摇头摆尾。她心一下软了,大叫一声,米修。米修像运动员听到发令枪响,突破宿舍管理员的阻挡卷起阵阵女生尖叫后,冲上三楼把见它上楼急忙开门的舒心一扑倒在地。
舒心一领着米修下楼的时候,梁晓森两手插兜,缩着肩膀站在那里,面上微笑着。舒心一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一眼,就坠进去。
可她还是没忍住。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舒心一每天都为了米修和梁晓森发火。
梁晓森坚持要每天给米修洗澡,舒心一坚持隔天洗一次。米修已经不年轻,还没有供暖的十一月又很冷,舒心一怕它感冒。看着因为不用洗澡而兴高采烈的米修和骂他要显摆不要米修健康的舒心一,梁晓森被迫投降。
梁晓森只肯给米修吃同一种狗粮,它从小吃惯的那种。舒心一坚持要给它换口味,吃便宜却好口碑的狗粮。对此梁晓森很有意见,他希望米修和他一样反对,可惜米修对新口粮非常满意,并以拒吃以前的口粮来表明立场。
米修似乎忘了梁晓森才是它主人,和舒心一腻得像亲人一般。舒心一喊它弟弟,却说梁晓森是它爸爸,气得梁晓森用嘴唇堵住她得意的坏笑。
梁晓森虽然感情生活上是段正淳,学习上却是郭靖。从来不逃课,爱泡图书馆,回家也忙着画图。舒心一常常出入他的公寓,给人做饭,给狗喂食,带人和狗下楼散步。
闲下来的时候,梁晓森喜欢窝在家里看电影,看他钟爱的文艺片。
有一天他和舒心一米修一起看一个墨西哥电影,《爱情是狗粮》。一个超现实主义,有车祸、斗狗等情节的电影。舒心一觉得实在不适合米修看,把米修撵开。她也没什么兴趣,看一半去倒水喝的时候,看到橱柜上米修的口粮,忍不住偷了一块尝。她好奇狗粮的味道已经很久,就像米修好奇她和梁晓森吃的饭一样。
很奇怪的味道,不好形容。
她抓了几块在手里,贼兮兮地递到专心看电影的梁晓森面前。梁晓森看都没看,捡起就往嘴里送。
“咦,这是什么?怎么像牛肉味的多酶片?”梁晓森吞下去后才疑惑地问道。
舒心一哈哈大笑,可不就是这个味道。舒心一说:“梁晓森,你吃了米修的早饭,明天把你的早饭让给它吧。”
梁晓森恍然大悟,将舒心一扑倒在沙发上,她大叫米修救命。
4 米修是梁晓森的狗,不是舒心一的。她早已知道就像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分开她会做秦红棉或者甘宝宝或者王夫人。
梁晓森学德语累了到客厅喝水,看着趴在地上和米修玩匍匐前进的舒心一,扑哧笑起来。
梁晓森说,米修都成你的狗了。
舒心一搂着米修说,它是你的狗,不是我的狗。
梁晓森说,你干吗分这么清楚?
舒心一滚到地毯上,拍拍身边示意梁晓森也躺着。
舒心一说,我以前养过一只狗,它叫团团,我的狗永远只有它。上小学的时候就养了,一只身体很不好的母小京巴。常常生病,又怕打针吃药。喂药也舍不得灌,只用筷子一点点沾在它唇上,它会去舔。我十分爱它,就像它爱我。我跟它说,我去哪里都会带着你的。高中的时候上的是寄宿学校,不准住家里又不准养狗。高三忙着高考几个月没回家,考完试打电话回家,问到它的时候家里人才说一个月前死了,怕她伤心影响高考没告诉她。
好伤心啊,又伤心又愧疚。我知道它总有一天要比我先走的,但是想起它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没心没肺地在干吗,就觉得不能原谅自己。哭了好些天,发誓再也不养狗。后来爸爸送给我一只小狗。想来是希望我能走出去。但是我不想要。留给妈妈养。可惜它也短命夭折。家里也不再养狗了,只养了一只猫,虽然爸妈更喜欢狗。
米修是你的狗,永远不是我的。
舒心一红了眼,憋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梁晓森把她搂过来,双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他感觉颈侧湿了,不知是舒心一的眼泪,还是米修的口水。
他们快毕业了。
梁晓森的父母去年移民瑞士,让他毕业也过去。他打算毕业后去德国包豪斯学院读研究生,为此苦修了一年德语。
舒心一毕业后打算回家在市里的报社上班,和父母在一起。她本就不是什么有志向有野心的女子,只欲做父母的贴心小棉袄。父母养狗养猫,虽然能排遣寂寞,却都不如她在身边。
他们的打算,对方都知道。
舒心一很爱米修,她却忍着不愿意把米修当自己的狗。就像她很爱梁晓森,也忍住不想让他知道。这已经是五月,再过一个月就该毕业,曾童童都上班了。她早已经过了报社的面试,只说等忙完毕业的事再回去上班。其实没事可忙,只把时间都用在一个人和一只狗身上。
她整日脸上如沐春风,心如刀绞。
梁晓森搂着她说,心一,你不要怕。
不要怕再养狗辜负团团,它不会怪你,它要知道你一直为了它不敢养狗,它也不会开心。
不要怕。
舒心一把脸埋在梁晓森肩上,米修在两人身旁好奇打转,嗅来嗅去。这一刻她似乎真的什么也不怕,生离死别也不怕。
他们在六月分手,分手是梁晓森先说的。
没有别的出路,未来已定。
舒心一并不认为是梁晓森甩了自己,梁晓森说完分手两个字就红了眼圈。梁晓森这么聪明,本可以等她先说,自己也不必背着始乱终弃的名声。可他舍不得,先说分手的那一个未必是坏人。
舒心一早已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最后给米修喂了早饭。
德国没有这种狗粮吧?给它换一种,你可以先尝尝味道。舒心一跪在地上,亲了亲米修的额头。米修已经能看出老态,嘴巴周围的毛都白了。
梁晓森什么也没说,没说我把米修送给你吧,也没说你以后要好好的。舒心一一直在说狗的事,关于梁晓森,她什么也没说。
她离了梁晓森可以好好生活,梁晓森也能照顾好自己。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
5 梁晓森觉得狗粮的味道很奇怪,可是米修喜欢。有一天他又偷吃了一块,才发现,原来他也喜欢。
舒心一在家乡的小城市报社上班,养了一只舒爸捡回家的流浪狗,体型很大的中华田园犬,即传说中的土狗,叫里沙。她不再惧怕辜负团团,因为梁晓森说,心一你不要怕。养一只狗,照顾它,对它负责,生活似乎也能更有意义。
曾童童留在省城工作,已经结婚了。时不时坐两小时火车过来找她,数落老公的不是,顺便数落段正淳。
舒心一过得很快乐,里沙不喜欢吃狗粮,只喜欢吃人的食物。想来是它在流浪的岁月里吃惯了人类的残羹。舒心一担心它会肠胃不好,舒爸爸却说,它吃它喜欢的不是很好吗?你不能强迫它。她嘻嘻笑,舒爸爸和舒妈妈也从来没强迫她守在身边,可她知道他们内心希望如此,和她一样。舒爸爸给她取名舒心一,幸运的是,她活得像她的名字一样。
爸爸我太爱你了,里沙也爱你!
在他们分手后的第三年,有天晚上她听到家里的电话响,披衣出去接。里沙也醒了,绕着她脚边打转。
在黑暗中,她听到梁晓森的声音。
心一,米修走了。
她先是愣住,然后低声啜泣起来。
梁晓森看着宠物医生将米修身上的针头拔下,他伸手抚摸它干瘪下去的肚子。大丹狗的寿命很短,大多活不过十年,米修活了九岁。
他听到她身旁有狗的吭哧声,他说,你养狗啦?
舒心一嗯了一声,还是止不住啜泣。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说不出。
就像他们分手那天,他知道舒心一舍不得米修,却没说要把它送给她。那时候米修就已经很老了,他怕留米修在她身边,米修走的时候她受不了。
他寻遍魏玛所有超市也没找到米修喜欢的狗粮,最后阴锚阳差在斯德哥尔摩看到,每次都买一堆带走,时不时趁米修不注意时偷吃一块。
他在学校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蓝眼睛的美国人,一个是红头发的苏格兰人。都是很美又很干练的女生,却都不长久。旁人都认为他和她们很相配,他刚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丹狗产于德国,米修回到故乡后似乎找回了它应有的好战本性,变得十分好斗,见着这两位都很不客气。
而美国姑娘压根儿不喜欢狗,苏格兰姑娘只爱自己养的苏牧,没有人会像舒心一那样爱米修。
以前米修生病,舒心一都像狗妈妈一样,又是摩挲又是亲,哄它吃药,和它说话。米修也总是乖乖躺着。到德国后它却每次都要绑住脚带上头箍才肯打针,吃药也要用灌。它不像回家,反而像被迫离家漂泊在外的旅人,焦躁又愤怒。米修有多想念舒心一呢,他无法得知。他只知道,他很想念舒心一。旁人都认为他们不搭配,那是因为旁人不知道舒心一对他笑的时候会把快乐的病毒传染给他,不知道舒心一的头发里有矢车菊的味道,不知道舒心一那么爱米修的一部分原因是爱他,然后爱屋及乌。
米修走了,他翻出存了三年的她家的电话号码,第一个打给她。
他知道她不想后悔,像当年团团走的时候一样。
她还在哭,他依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魏玛在下雪,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天气怎么样。她养的狗,是不是像米修一样有漆黑的眼睛。舒心一长得像舒爸爸还是舒妈妈,她还留着乱七八糟的长头发吗,她家的猫怕不怕她养的狗。
他突然很想知道,很想亲自去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