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深红

“你醒了?”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苏陨回过头,那个警官正坐在墙角,神情狼狈地看着他。

“你怎么……?”

“接到报警来抓凶手,结果为了救你被凶手暗算。”警官动了动身子,露出锁住四肢的厚重铁链。

凶手……苏陨猛地想起什么:“你是说亦风,为什么……?”

“你想知道原因?”这时候,亦风从黑暗中缓缓地走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弟弟吗,七年前,他在那场踩踏事故中死了,他叫小云,跟你的名字很像是不是?”

苏陨怔怔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弟弟不是跟你妈妈移民了吗,而且医院的病历记录里……”

“他根本没有弟弟。”警官打断苏陨的话。

“我当然有。”亦风走到灯光下,温和的面容在一片深红光彩下微微扭曲着,“他从出生的那刻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哼。”警官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是你肚子里那个肿瘤?”

“住口!”亦风一脚踩在警官的肚子上,“那是我弟弟,我的双胞胎弟弟。”

苏陨想起在病历看到的诊断,亦风在踩踏事件后的确做过肿瘤拆除手术,可警官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问过你在美国的妈妈,你出生的时候出现了寄生胎现象,你说的双胞胎是她怀孕时寄生在你肚子里的变异婴儿,他从来没有出生过,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弟弟这个人!”警官激烈地挑衅着,亦风的脸色越来越沉,全身颤抖着,沉浸在自己的黑色回忆当中。

小时候的亦风身材瘦弱,却有着比常人大许多的肚子,他的腹腔里寄生着自己的胞弟,因为这罕见的病症,父母闹得离异,身边的人也投以异样的目光。就像怪物一样被人排斥的童年里,陪伴在亦风身边永远不会抛弃的人只有他的胞弟,寄生在他身体的弟弟亦云。然而七年前王东一句话恶作剧引起的踩踏事件,令他弟弟胎死腹中,医生像对待物品一样丢弃了亦云,对于所有人来说仅是一个类似肿瘤的畸形体,却是亦风唯一珍贵,与他共生在同一个胚胎内的胞弟。

“你的女朋友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吧?”亦风踩着警官的腿道,“但是人们至少还记得她的名字,为她建立墓碑,然而我的弟弟明明被害死却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他甚至不曾真正到过这个世界,在那次的悲剧里,没有人知道曾有这样的一个生命因此陨落,唯有这一点,是亦风最不能忍受的。

“所以……你才会复仇?”苏陨震惊地注视着亦风:“你杀了那二十七个人,就连陈谋也……”

“你说错了,人不是我杀的,除了软禁王东,我从未真正动过手,杀人的是你,开那辆车的人也是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去杀那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你像我的弟弟。”亦风走过来,抚摸着苏陨的脸,“如果亦云现在还活着,一定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我让你代替亦云,亲手为自己复仇。”

苏陨的周身涌起一股寒意,友人昔日温柔的眼神,在这一刻竟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杀陈谋,在车祸以后我原本打算造成王东畏罪自杀的场面,就此整个游戏就会终结,但是那天晚上陈谋居然会发现我在墙上写字,他要我去自首,所以我必须牺牲掉他,是王东杀了他,不是我。”亦风歇斯底里地沉浸在幻想当中。

“疯子,你是个疯子!”警官大声咒骂道,“你完了,你已经逃不了了!”

亦风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是吗,我不这么认为,痴心警官心怀仇恨,为女友复仇连杀数十人命,当我离开这里,所有的报纸上都会有这条新闻。事实上你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吧,你的女友居然被她最心爱的学生踩死,你也很恨,很想复仇吧!”

“你错了!”警官冷笑着:“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学生而牺牲,她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就算其他人不知道,她的学生会明白,我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只有你,以为自己是悲剧的受害者,却一再地制造悲剧!”

亦风的嘴角抽搐着:“那又怎样,一切已经结束了……”他转过头,看着苏陨,目光转为痴迷:“我的弟弟也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在你妈妈肚子里吞了你的胞弟,现在又想把他也吞了,死心吧,你龌龊的欲望永远不会实现。”警官讽刺地说,苏陨战栗地望着亦风:“我不是你弟弟,我是苏陨,你最好的朋友苏陨!”

“无所谓,我希望你是谁,你就是谁。”亦风微笑着捧着苏陨的脸:“别离开我了,好吗,小云,再也别离开我了……”

苏陨怔怔地看着亦风绝望的目光,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轰响。

“别动他!”浑身是血的陈谋站在那里,虚弱地撑着墙壁。

房内的三个人都是一怔。

“你还没死,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谋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根本没有下重手,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你把钥匙放在花盆的习惯?”

亦风的表情动摇了片刻,苏陨突然纵身将他抱住:“停止吧!”他泪流满脸地说,“亦风,已经够了,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你已经要结束一切了,为什么还会在浴室里留下那样的句子?那是你想要问我们,是你要传达的心声对吗?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答案。”苏陨松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杀人的感觉很痛,比死还要沉重,恨不得将自己从世界抹杀掉,厌弃自我,寂寞无助,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种感觉,在我孤独的时候,因为有你,有陈谋,所以我才能够站起来,才有勇气去面对,你也是一样……”苏陨抚摸着亦风的脸,“你也要勇敢地接受事实,我不是你的弟弟,他已经不在了,比起已经安息的弟弟,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不是更重要吗?”

亦风僵硬地摇着头:“胡说什么,我最重要的只有我弟弟。”

“难道在这几年和我们的相处之中,你就不曾有一刻觉得不再孤独?那么为什么要停止,名单上的人数不是有四十多个,为什么你会想要结束呢,如果真的只是想要报复,为什么你的眼神会这么悲伤?”苏陨大声质问着。

亦风茫然地睁大眼睛:“我……不知道……”

“很痛苦吧,说什么是游戏,其实你的身上也早就伤痕累累了吧?”

从七年前的那一刻起,亦风就一直被踩在那拥挤的阶梯里,从未从悲剧里醒来过。

“你最想要的并不是别人承认你的弟弟,而是有人能够包容你,不是吗?”苏陨哭着说。

亦风一动不动,动容的脸宛如被皂水洗去的画皮,渐渐地崩溃。

不被承认的弟弟,不被接受的自己,他就像行走在人间的怪物,从未得到过别人的承认。

墙角边,陈谋解开了警官身上的枷锁,终于再无力气地躺了下来:“够了,亦风,好好地看一看你的眼前,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你身边,不是吗?”

“我……我……啊啊啊……”豆大的泪水从亦风的眼眶中脱出,他抓着苏陨的双臂,缓缓地发出如困兽一般撕心裂肺的哭喊。

悲恸的鸣泣直到陈谋被送上警车都没有结束,苏陨紧紧地拥抱着受伤的亦风,强烈的企盼自己真的是他那个不曾存在的弟弟,那样的话亦风就不会被父母抛弃,不会孤身一人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背负着沉重的罪恶,在深红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半个月后,陈谋的身体逐渐康复。

医院的病房内,苏陨坐在陈谋身旁看着电视里关于亦风案件的报道。

“对不起,其实我在医院偷看了你的病历……也曾经怀疑过你。”苏陨愧疚地低下头。

陈谋诧异地看着他:“你是说我那里被踩的事?早就已经治好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长得这么有男子气慨。”他拍了拍苏陨的肩膀:“傻瓜,会怀疑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即便怀疑最后还是要选择相信。”

那天夜里,陈谋看到亦风一个人躲在浴室里哭,第二天见到墙上的文字,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友人会如此痛苦。仇恨的心情总是轻易地产生,然而在恐惧和寂寞后所衍生的,除了深红的罪恶,也会有承担与包容。

阻止悲剧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谅,苏陨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沉淀的罪恶似乎化作责任,背负在坚韧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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