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一家人

害怕的感觉像乌云重重地裹住我的心脏,那里随时都有可能下一场暴雨。二姑妈的脾气就像一颗不定时炸弹,无法预见爆炸前的征兆。二姑妈走过来,硬是把蛋糕塞进我怀里,眼睛像一只危险的猫逼视着一只肮脏可恶的老鼠似的。

我又开始后退,呼喊着小洛。退着退着我的背就贴在了某个散发着青草香的怀里,抬头,一双墨色瞳孔里倒映出我惊慌的样子。

是乐嘉木。

他秀美白皙的脸沐浴在阳光里,稍稍拂平了我心里裂开的恐惧。他左手搭在我肩上,右手接过蛋糕,说:“谢谢二姨。”

二姑妈一副慈母的样子,“缺什么,再来拿啊。”

乐嘉木微微一笑,拉着我走了。

经过垃圾筒时他把蛋糕抛了进去,说:“这是我教你的生存之道。如果人家给你东西,不想要也别死倔着,反正最后都有办法把那讨厌的东西处理掉。何不悦人悦己呢?”亲昵的语调,像春风撩过心脏,暖暖麻麻的。

我呆愣着,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阳光,我是黑暗。注定是不同的人,一辈子要失之交臂。

嘉木温柔地笑笑,“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这句话听起来很别扭,好像是他喜欢我妈妈一样。呵呵,我真是想太多了。怎么可能?或许我真是怪物。

他从包包里掏出一小袋大白兔奶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小凉,要是心情不好就吃糖,甜甜的感觉总是美好的。”

六岁以前我一直坚信是有人爱我的,可是六岁以后我开始知道,全世界都恨我。

因为七岁的时候,妈妈牵着我的手,把我放上了史沟桥上。

那是古镇上唯一的大桥,有20米高,下面河流湍急,像野兽一般奔腾呼啸着。我看了看脚下跌宕起伏的河水,又不解地看了看妈妈。她说:“你是罪恶的根源,是我与过去肮脏记忆里的种子。你不死,我就会一直活在痛苦里。”

我听不懂,只好焦急地扯住她,我的声带完全是讲不出话来的。

小孩子是没有决定权的,就像一只木偶任人摆布。她说:“你活着也不快乐,我帮你解脱好不好?”

她的眼神半疯狂了,血色的光再次蔓延。我恐惧着,软绵绵的小手颤抖着拉住妈妈。可是小洛来了,她冷酷地说:“谁也不准伤害小凉,也不能抛弃她!因为她的出现,她的痛苦,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是最没资格毁灭她的人!”

小洛推开妈妈,拉着我跑了。

我曾回头看她一眼,如果她有一滴悔恨的泪,我会毫不犹豫地甩开小洛的手跑回去抱住她。可惜没有,她颓废地坐在地上,以仇恨的眼光看着我。我是她的孩子啊,是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她怎么忍心……

她大声说:“小凉,如果你爱妈妈,你就去死,好不好?”

你去死,好不好?

她在把我生下来以后说,你去死,好不好?

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有多残忍。有时候,感情被剥夺远远比没有的好。我一直被自己欺骗着,固执地以为至少妈妈是爱我的。可是多年以后,真相像死鱼一般带着腐烂的臭味浮出水面,我终于放弃了欺骗,开始了隐忍而近乎被虐的生活。

星期一,我必须和嘉木一起去上学。

这是我最讨厌的日子,同学们的欺负,老师们怪异的眼神,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这天。

路上的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

小洛像条藤蔓似的紧紧牵着我的手,她有人群恐慌症。自从妈妈那件事后,她对人不自觉地产生了恐惧。就像是沉入深海里面,呼吸困难,手脚被密密麻麻的海藻缠住一样。最后被闷死在里面。现在的人就是小洛心里的海藻。

嘉木宽厚的大掌落在我们十指紧扣的手上,笑道:“别怕。”小心翼翼地,怕惊醒婴孩的沉睡一样。

小洛脸色苍白地甩开我们跑了。

我略微疑惑,嘉木却掏出一颗奶糖,“都高中了,‘她’还是那么慌里慌张的。”

她?是指小洛?

嘉木看着我,深邃的瞳孔里大片大片的温柔简直可以把我溺死。

刚进教室,我的座位上就有红色油漆写的几个字:哑巴神经病,滚出我们班!

从一开始的难过到现在的镇定,我已经毫无知觉了。这类的言语每个星期都会有的,比较麻烦的是我要费很大劲才能弄干净。

嘉木说:“谁要是敢动小凉一下,我就弄死他!”

第一次被人家重视,第一次会有人为我说话。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

一个个子高大魁梧的男生走出来,他痞痞地说:“小子,才刚来我们班,不懂规矩吧。”

嘉木虽然有一米八的个子,可是很瘦,全身都是斯文的书本味。他冷笑着上前捏住他的手指,轻轻一弯,空气里传来“咔”的一声。大个子的手指断了,嘉木英俊的脸上有着与十七岁少年不相符的冷漠与残忍。“别欺负我妹妹,她是我的家人。”

我愣住了,温暖彻底融入了我的心扉。

嘉木哼一声:“别对试图伤害自己的人手软。”

我开始依赖嘉木,像溺水中的人紧紧抓住一根浮木一样。

小洛不赞成,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会被他害死。”

我不信,所以拉着嘉木出门了。

我带他去了小花园,那是古镇最温暖无瑕的地方,会有很多老人在那里散心。

阳光温柔地笼罩住了小花园,空气里有花朵香甜的味道。

可是嘉木好像不喜欢,他一直都很烦躁,虽然没有表情,可是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他直接拉住我的手说:“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了外面,车辆穿行的马路上。

他盯住我的眼睛,目光如罂粟一般具有诱惑力。他缓缓开口道:“小凉,我多希望听你说话啊,可惜你美丽的声带被毁了,你应该去讨这笔债才对……你说……是不是啊?”

温如泉水的话,突然凛冽地流过我的心尖,勾起了我的恨意。是啊,我多想说话,多想让同学不再排斥我。我的眼光迷离了,像沉入一个漂亮迷幻的旋涡……

一双纤细的手指挡住我迷茫的双眼,割断了乐嘉木的视线,我从他营造的感觉里全身而退。清醒过来后,我听见小洛的声音。她一直都在跟踪我们,她说:“嘉木在对小凉催眠呢,小心啊!他要借小凉的手铲除某些人!”焦急的话语灼伤了我的耳膜,真的吗?那些温柔会是假象?

小洛的手松开了,我看见嘉木担心的表情,他说:“小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的世界一片轰鸣,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抱着头一步步后退,脑神经绷得疼痛,眼睛有点模糊,隐隐约约看见奶奶颤颤巍巍的身躯缩成一个黑色的小点。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家里。四周的墙壁已经落下斑驳的漆,像病重垂危的老人。

我看见了爷爷和小洛。爷爷瘦弱的身体像干柴似的枯瘪,皮像折纸一样皱巴巴的,他深陷的眼窝好像隐藏了秘密。

他说 :“你奶奶明天火化,去看看吧。”

火化?我询问似的看向他,他说:“你差点儿出车祸,是你奶奶推开你的。”

我的心被揪住了,他们不是一直希望我死吗?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小洛拉住我的手,眼神爱怜地包裹住我,她轻声哄道:“晚上,我会把奶奶带还给你。”

我撑起身子,爷爷说:“不想挨骂就待在房里。”说完,晃着身体出去了。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俯耳贴在冷硬的木门上,细细聆听。

大姑妈说:“二妹,你太过分了,妈才刚死你就把她的首饰全自个儿吞了,臊不臊啊?”

二姑父说:“大姐,你是开金店的,要多少首饰没有啊?!”

争吵因为人性的贪婪越来越激烈,谁都想霸住这块肥肉不放。即使是家人,有血脉相连,也可以争个你死我活。

我开了一条小缝,看见除了爷爷抱着奶奶的遗像像具枯尸般一动不动,还有沉默的爸爸妈妈,其他人都显得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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