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江湖看日落
她的心里,只有血债深仇。那些年月,都耗在他赠她的无名书上。
而出于“忤日月”已经被破解的顾虑,他使的,是另一派武功。
结局沿着澜沧的小说行进:
武侠的最后,决一死战。刀光剑影中,一招一式里,相处的往事又在眼前,一幕幕。最后一招,两人眼前闪现的均是,冷清派练功场,刀光剑影里,纷乱人群中,他突然来到她身旁,牵起她的手;她在人群里怔怔望着他,点头。她知,他要带她走。他亦知,她愿跟他走。然,最后是她的师叔进来,宣布最新消息:《醉花阴》在韩暮里手上。
她想,若不是杏林书院那场遇见,她的顽皮,她的好奇,他们,今日,亦不会死得这般决绝,永不瞑目。恨太多,是因为爱太多么?
最后一剑刺出,她凄凄地问,“韩暮里,假若世间没有《醉花阴》,你可会真的陪了我,寻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他笑,落寞,凄凉,眼神在别处。“我欢喜的女子,终究不是你……她是我的念奴,念奴娇,念念娇奴。”
两把剑双双落地。他倒下,她亦倒下。近在咫尺,远若天涯。
荒凉的山,荒凉的叶;荒凉的恨,以及爱。有那么一瞬间,他落入尘埃的手动了动,似乎想牵住她的手;她青丝掩盖的唇角扬了扬,想赠他一个笑靥。但终究,已来不及。他们都,来不及。
呼啸的风,是谁的绝唱,谁的叹息,谁当哭泣?
而此时,去日经年,恰好是《醉花阴》创建的那一对侠侣殉情之日。满山菊花,遍地茱萸,又是重阳。
她听到内心深处一声哀号,她触摸到掌心一片荒凉。是虞后庭零落时光的长歌当哭么?
澜沧大声朝天空吼:“虞后庭,带我回去!我要篡改这结局,这不该是你的爱情!不该!”
遥远传来一声叹息,“纵然不释怀,但我的功力已耗尽。”
“为什么?!就这么死了,永世漂泊,你会甘心吗?”
“澜沧,你不会明白,纵使经历几世漂泊,我还是真真割舍不下……许多时候,爱情,不过是一个人的事情。”
而虞后庭,经历几世漂泊,终将消失在时光的洪荒中,再无前世今生。
澜沧倒在地上,第一次为自己创建的故事感到绝情,手指无望地抠进泥土里,凋残的花瓣,孤零飘落在唇齿间。
忽然,她想起,他们决战之时,指间都有隐约的味道。似药,却不是药。是淡淡的菊花香!
澜沧明白了,那日他在山庄里偷到,并且分她一半的秘笈,正是《醉花阴》。
他们都习了书里的武艺,只是,在决战里,他们都不知,他们的最后一招,叫做“醉花阴”。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写对了故事的开头,却参不透这结局。韩暮里和虞后庭,再也回不去了。
澜沧原以为最伟大的是爱情,不曾预料最强悍的却是命运。所有的挣扎,终究是抽刀断水。他们的开始,即是结束。虞后庭辗转几个世纪的努力,均都徒增枉然。
她大声呐喊,“虞后庭,你知不知道,原来我们在决战中使用的都是‘醉花阴’!那样高深叵测的招数,要两个多么真心相爱的人,才能成就!爱有多深,伤就有多痛!你明白了么?这才是道不尽的天机!他是真真爱你,你听到了么?”
澜沧听到,内心深处,遥远的召唤隐隐而来。哀婉一片笑声,喜悦一段哭泣;似杜鹃啼血,又宛如歌舞升平。
那些哭着的欢笑,终于远去。她仰首,看到天际深处,落日余晖红红的洒照万物,落出人间一片霞光。云际燃烧处,依稀有两个相依偎的身影。
4
澜沧睁开眼,落子坐在她旁边,背景是学校后山的凉亭。她想了想,气运丹田,往他身上击了一掌。落子随即往后一仰,倒绝于地。
澜沧大惊,“一剪梅花手!”虞后庭,是你心事还未了么?是你依然不肯释怀离去么?
落子拍拍身上的尘泥,安然无恙地起立,“写小说走火入魔?非礼帅哥?嘿嘿,别以为装疯卖傻我就会饶过你下一期的稿子。”
“刚才发生什么大事了吗?比如说,海啸,地震……”
“你在我眼前睡了一个下午的大觉,并且流了一地的花痴口水,这个,算不算大事件?”落子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而她看到,漫山的梨花,恣意绽放;山下篮球场,高大帅气的男生英勇扣篮,明媚可爱的女生疯狂呐喊。
虞后庭,她终于结束数百年的灵魂漂泊,安然找到新的归宿。那将是她新的人生,新的爱情。
落子摸摸她的眼角,将那些液体示众。“额滴天呀额滴神,是我看错了吗?这是含有NaCl的H2O?还是传说中笑死人不偿命的江澜沧的眼泪?”
澜沧吸了吸鼻子,“落子,谢谢你,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我的催稿折磨……这期的稿子我重新修改,我以你落子的伟大名义发誓,一定会荡气回肠。”
而她知,有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倘使不能善终,她也能微笑着,告诉那个人,你要比我幸福。
三个月之后,读者在当期新刊上市后,看到署名“江澜沧”的小说《走在江湖看日落》的最终结尾:
最后一剑刺向他的时候,她的眼角眉梢,掩不住的苦楚。她终究还是问了,那个她穷尽一生所寻的答案。
“你,到底,可曾喜欢过我?”
此刻光华,已是暮色四合,漫山苍茫。她想,他必知,他只需一个点头,她的剑,便会转向,刺向她自己。不能为君生,但求与君亡。
可是,终究,他只微笑,摇头。他的眼眸,飘然,在远方。
他至死那一刻,都不肯望她,赠她一场注视,一场哪怕只能眼神交错的爱恋。
他们终于一并倒下。
她的剑,他的血;他的剑,她的血。
也许连他也不可置信的是,他的功力,竟会出神入化至此境界。他的每一招,竟于她,步步为营。
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微笑着,眼神停驻远方。那是十六岁的少年,半山梨花里,有一位女子,白纱遮面,倚望门边。漫山遍野,雨打梨花欲黄昏。那是他血雨腥风生涯里,唯一的温柔;那是他此生所寻,生生不休。
他叫她梨念奴,念念娇奴。
落子经过街边候车的女生身旁时,她们正在讨论这篇小说,为男女主角的爱情不胜唏嘘。
落子来到杂志社,将辞职信悄然放在主编的桌上。
澜沧,对你,落子不是不喜欢,是不能。
而他,为了引导某一个写手能让昔日重现,处心积虑,煞费多少苦心。念奴,我终于给了你一个好归宿。而我,也将结束几个世纪的颠沛流离,开始新的轮回。
正在教室早读的澜沧,打开书本,翻到今日的课程,是李清照的词,《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澜沧反复念着这两句,一声叹息,两行清泪。
不经意间,瞥见教室阳台上一朵盛开的金菊,悄然落下一瓣。那是晚雀归巢的企盼,那是落叶归根的安然。
而花瓣间,翩翩飞走一只蝴蝶,晶莹剔透,万丈光芒。天高地远,只有这样一只玉蝴蝶,披着灿烂光辉在风中翩跹,朝着前方的辉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