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糖纸
你们不要我了吗?
4
每次见到那种金黑相间的糖纸,我总是要做噩梦。梦里的天空是金黑相间的、房子是金黑相问的。连所有人的衣服都是金黑相间的,走起路来哗啦啦地响。
“哗啦啦!”
“哗啦啦!”
心烦意乱。
我心烦意乱地从梦中醒来。那些哗啦啦的声音依然存在。那聒噪的声音从梦里一直延续到这漆黑静谧的夜里。我疲惫地坐起来,轻轻扭亮床头灯。灯光外的夜黑压压地沉,那声音是从女儿的房间传来的,哗啦啦、哗啦啦,还隐约伴着她的小声嘟囔。
我猛地推开门,发现女儿穿着金黑相间的睡衣,就像一枚包裹在糖纸里的瘦弱的水果糖。她坐在床上摆弄着卡片,那些卡片密密麻麻铺了半张床,卡片背面全部是金黑相间的条纹。她看到我,轻轻翻开其中一张,看了看卡片中的图案,又看看我,像个正在占卜的小巫婆。
“文文,你在做什么?你的睡衣哪来的?”
文文说:“小企送的。小企的是一个阿姨送的。”文文边说边护住那些卡片,仿佛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
“你对这卡片就这么着迷!大半夜不睡觉偷偷摆弄这些东西!”在梦中酝酿的无名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文文怯怯地说:“你看,我再多三张,就超过小企了。”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许弄这些东西!”我掀起床单,房间里立刻下起金黑相间的雪。
“妈妈坏!”文文大哭起来。“小企的妈妈死了,没人管他了,所以他的卡片超过我了!妈妈也要死!我也要妈妈死!”
我的脑子里炸雷一般闪过葬礼上那个阴郁的身影,小企!小企!
“以后不要再和小企一起玩!”我大吼道。
“为什么?!”文文固执地站在床上,“因为小企的妈妈死了吗?你和小企妈妈不是好朋友吗?”
“不许就是不许!小企不是好孩子!”
那个晚上,我发疯一般将文文身上的睡衣像剥糖纸一样剥下来,连同那些可恶的卡片,一起扔到了垃圾堆。
文文哭得惊天动地。一直叫嚷着“妈妈去死”一类的话,听得人心里生生的疼。
自此,文文和我疏远了许多,她不再像以前一样一回家就唧唧喳喳地说着幼儿园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她变得很沉默。每当我去幼儿园接她的时候,都看到她和小企在一起,他们一起用怨毒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是抢了他们至宝的强盗。
而我竟也变得有些怕她了。怕她的眼神。怕她靠近、怕她递给我的一切东西,哪怕是她在钟点工刘姐教唆下不情愿倒给我的一杯水,我也推得远远的。
我怕她,就像怕一只不懂是非没有人性的小动物。
刘姐劝我:“一个孩子,自己的女儿,你至于吗?她都跟我说了。那天说出那样的话她也知道错了……况且,一个孩子。她懂什么啊?她懂什么生啊死啊的啊……”
我望着刘姐,一字一句地说:“正是因为她不懂什么是死,才让人可怕。”
“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啊!”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就曾经……”我戛然而止,捂着自己的嘴,生怕那句话会喷薄而出。
5
我的思绪时常停留在季小果的死亡事件上,并且就在那里戛然而止,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害怕得出某个可怕的结论。我一直不敢承认那个可怕的结论和唐芷有关。直到那天我在幼儿园门口见到了唐芷那棉花糖一般的身影。
她依旧穿着黑金相间的条纹衣服,艰难地弯着腰,正在对文文和小企说着什么。
我的心顿然提到舌根,急忙奔过去:“唐芷!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来看看小企。”她热情地笑着,“这是文文吧,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
文文羞赧地笑着,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类似集邮册的东西:“这是唐阿姨送给我的!里面是全套的卡片!”她看到我不悦的眼神,急忙将那集邮册藏在身后,“其实不是全套。还少一种的,那种很难收集到。”
“别担心,阿姨以后每天买那种方便面给你,总有一天会收集到的。”唐芷轻轻拍拍文文的头。
“唐芷,你这是……你不该惯孩子们这毛病的。”我愈加不满了。
唐芷直起腰,微笑着:“我们小时候不是也……”
“不要再提我们小时候!”我有些愤怒地打断她。
“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小时候不是很快乐吗?”她有些委屈道,“那些一起收集糖纸的日子,不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吗?那种拥有共同的秘密亲密感情,不是这世上最美的感情吗,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变了……你们都变了……”
是快乐,但是这快乐的背后,有一粒痛楚的蛀牙。
“唐芷……不是我们变了,而是你没有变。”
“唐阿姨。”小企一本正经地打断了我们,“你不是说带我去参观你收藏的糖纸吗’”
“是啊!”唐芷甜腻腻地捏捏他的脸。
小企充满向往地说:“我也要向唐阿姨收集糖纸一样收集卡片,这样等我长得像唐阿姨这么大了,也能办一个展览了,卡片展览。”
“唐芷,你要办糖纸展了吗?”我问道。
“是啊。”唐芷高兴地笑道,“在这一届的糖酒会上。”
“我也要像唐阿姨一样!”文文不服输地叫道。
小企阴郁地说:“你不能?”
“为什么我不能。”
“因为你妈妈还活着。她会成为你收集卡片的绊脚石。”
6
文文开始偷偷拿我放在抽屉里的零钱了,为了她那张没收集到的卡片。就像小时候的唐芷一样。不同的是,唐芷为了收集糖纸而吃糖,买珠还椟的傻事她舍不得做。文文舍得,文文买了那种方便面后。直接抽出卡片,然后把面丢进垃圾箱。虽然我不让她收集卡片就是不想让她总吃那种垃圾食品。但她这种奢侈的行为我更是无法容忍。
我把家里所有的零钱都收了起来,并且不再给她零用。这将我们母女之间本来已经缓和的关系变得愈加紧张了。
有一次。刘姐在离开前悄悄将我拉到门外,低声说:“文文班上是不是有个叫小企的孩子刚死了母亲啊?”
“你怎么知道?”
“我这两天总听文文说,她很羡慕那个小企,因为他妈妈死了,所以他提出什么要求,家里的其他大人都会答应他。她还说,没妈的孩子真幸福。你说。是不是该让文文去看看心理医生啊?这孩子,最近变得蛮吓人的。”
“谢谢刘姐。”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会跟文文好好谈谈的。”
“还有呢。”刘姐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还听文文说。是小企在他妈妈的饭里下了老鼠药,因为他妈妈不让他收集卡片,还不让他跟一个什么唐阿姨玩儿。”
“怎么会?现在又不比往年,小孩子哪来的老鼠药?”
“谁知道呢!”刘姐摇着头进了电梯,我转过身,赫然发现文文站在门口,表情严肃地望着我。
“文文?”
“刘婶婶是坏人,背后说人坏话!还出卖我,大人都是不讲信誉的坏蛋!”她恨恨地说,那种表情似曾相识,在很多年前,唐芷的糖纸被她妈妈没收后。亦有过这种表情。
我蹲下来,认真审视着女儿的脸,温柔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乞求:“文文,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