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那天我根本无心带着他们继续游戏,就让他们自己看画报,自己一个人坐在讲台的位置上盯着桂美美。她从回到教室开始就一直在一个本子上不知道画着什么,偶尔抬起头看到我紧迫地盯着她,也丝毫不在意,咧开嘴巴就笑了。我觉得她笑得特别古怪,冷得我直想打哆嗦。

临到放学的时候,桂美美就放下画笔,扭着脖子看窗外,依旧是特别诡异的姿势,仿佛她是一个人偶娃娃一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脖子很疼,疼得根本支持不了一个头的重量,似乎脖子随时都要咔嚓一声断掉似的。

“桂美美,不许看窗外!”我用手撑住自己的脖子,低声吼道。

“为什么?”桂美美理直气壮地问道。

钱小婷和沈诺诺一起抬头看着我,似乎在责怪我食言,我答应过她们不会理桂美美的,而此刻的我却无心理她们,对着桂美美说道,“因为我是你的老师,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以前的苏老师就允许我看窗外!”她更加得意起来。

“我不是苏老师!”我微微皱起眉。

“嗯,你的确不是!”桂美美突然一反常态地笑了,然后慢慢把脖子转了回来,“因为苏老师已经死掉了!”

在场的所有小朋友,除了桂美美和我,突然一齐哭了起来,小孩子尖锐的哭声刺得我耳膜生疼。虽然桂美美一动不动,但我好像又听到她钥匙叮叮当当的声响了。

我虽然知道他们很喜欢的苏老师之前因为意外而无法继续工作下去,却从来不知道是意外导致她死掉了。

嗯,死人确实是无法工作的。

拖到放学,我几乎精神崩溃。回到办公室,老师们大多已经匆匆离开了,我怀疑他们根本不想和我见面、甚至是说话。桂美美就像是一种奇怪的病毒,她把我传染了,大家就像讨厌她一样讨厌我。

那天放学,我站在窗口,特别注意了桂美美,在所有孩子都在幼儿园门口等待父母或者亲人来接的时候,桂美美背着她的小书包,一个人从一旁蹦蹦跳跳地笑着离开了。

我发现桂美美真的很喜欢笑,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笑得特别开心。她也特别地喜欢跳,只要她一跳,脖子上的那串钥匙就会响起来。

桂美美在马路边上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等绿灯,然后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恶作剧似的用那个诡异的姿势扭过头冲我笑了笑。

她又笑了。是那种似乎早就知道我在看她,了然般的微笑。

我顿时打了个哆嗦,飞快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勇气去看桂美美的动作和表情。僵硬了半天,我才收拾东西匆匆出了幼儿园的大门。转身要往公交车站台走的时候,我忽然停住脚步,鬼使神差般地转回身,走到刚才桂美美站的那个位置,慢慢地转头往办公室的窗口看去。

我的脖子也像桂美美那样,扭了过去,我发现这个动作做起来真的很疼。

反射着夕阳灿烂光芒的窗玻璃上,有那样熟悉的一个身影,似乎正在往我的方向看来。

我捧住头尖叫起来,因为那个人影,似乎恰恰就是我自己。

我生病了。

有些病,只要吃药就可以治疗好,就像感冒。

有些病,却无药可医,就像严重的流感。

桂美美就是一种流感。

现在,只要一听到桂美美那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的身子就会抖个不停,就像是一种潜在的催眠,虽然我在极力地克制着,但身子却像筛子越抖越厉害。

我忽然觉得沈诺诺和钱小婷一开始对我说的是正确的,就算桂美美主动和你说话,她主动叫你的名字,甚至是主动寻求你的帮助,也不要理她,永远都不要理!

不过,也正如钱小婷说得那样,桂美美总是那么的“主动”。

“新老师,早上好!”

“新老师,中午好!”

“新老师,再见!”她的嘴角永远荡漾着怪异的微笑,她永远在主动和你打招呼,她永远亲切地叫你的名字。

虽然我现在讨厌死了“新老师”这个称呼,尤其是桂美美故意把“新”字加重的时候,总像是在无声地提醒我,在我之前,也有一个老师,但已经不幸地死掉了。

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很不好,总是在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例如我经常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在做另一种动作,在光洁的玻璃上看到另一个自己在笑或者流泪。

而这一切的起源,就是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桂美美“主动”和我说了话。

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听沈诺诺和钱小婷的劝告。

我把这一切责任都归结给桂美美,我开始讨厌她了。甚至,我根本不希望再看到她,不想听到她钥匙叮叮当当的响声。

“新老师,早上好!”

一样的早晨,推开教室门的时候,我又看到桂美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穿着那套红绿搭配的衣服,她似乎没有别的衣服,永远都是这样的搭配。那串明晃晃的钥匙在清晨的阳光中散发出银色的光芒。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不要叫我新老师!”我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新老师!”桂美美似乎很认真地盯着我。

我被她盯得发毛,强吸了一口气,勉强说道,“叫我老师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桂美美激动得不行,一下子跳了起来,那串钥匙又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以前苏老师就总是命令我必须叫她老师!”

“那你叫了没有?”我靠到门边,打算如果她再胡言乱语什么,就马上冲出去。

桂美美笑了笑,“嗯,我叫了!”

我张口打算随便夸奖她听话懂事之类的话,她就接着说,“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我已经不想知道她所谓的离开是什么意思了,我觉得这个幼儿园很可怕,桂美美也很可怕。就像……

就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你,永远也不肯放松。

桂美美。

鬼魅。

因为孙小山的死亡而大受刺激的孙小山母亲闹到幼儿园来了,她蓬乱着头发,发疯一样地冲破无数人的防线,不理会任何人的劝阻,一直嚷着要见桂美美这个可怕的魔鬼。

孙小山也曾说桂美美是魔鬼。

园长和老师把她围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她就一直哭一直闹,没人能劝止得了。就在这里闹成一团的时候,我又产生了可怕的幻觉,我听到了那串钥匙的声响。就在我的耳边。

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的幻觉,桂美美真的来了。她个子很小,只能到孙小山母亲的腰部位置,于是她就把头仰起来,将整个脖子露出来,我忽然很害怕,害怕听到咔嚓一声,她的脖子就此断裂,鲜血泉涌般迸射出来。也许那样,她就再也无法挂钥匙,再也无法发出让我害怕的声响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盯着桂美美发愣。

桂美美又把食指含在嘴巴里,古怪地笑着,“阿姨,你能把脖子扭成这样吗?”

一边说,她就把头扭到后面去,就像她放学前看风景时一样。

孙小山的母亲瞪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捧着头尖叫起来,她的叫声特别刺耳,像是有很多人在拿着针扎我的耳膜一样。不过,她并没有叫多久,她叫着叫着就停了下来,这中间没有人安慰她,没有人劝止她。

大家都在忙着堵耳朵。

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有些孩子你越是劝他,他就越能逞强似的哭个不停,你不理他,他就不会哭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不合时宜的笑声惹来许多老师和园长的不满,他们瞪了我一眼,夹杂着厌恶和鄙夷,似乎像是瞪着一只冷血、没有感情的魔鬼似的,就像他们瞪桂美美那样。

孙小山的母亲根本没时间答理我,她盯着桂美美,“你是魔鬼,对吗?”问得非常虔诚,非常认真,像是一个乖乖的好学生在祈求别人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答案。

一反常态的,桂美美没有笑,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我是鬼妹妹!”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把自己的名字说成了鬼妹妹。

孙小山的母亲打了个哆嗦,然后越抖越厉害,像是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个没完。她叫了起来,转身就疯狂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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