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文/阿吉猫

  《圣经》上说,你不要去讨厌一个人,厌恶是世上最可怕的魔鬼。

你厌恶他,就会讨厌他说的话,无论真假。

你厌恶他,就会讨厌和她见面,无论好坏。

当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自然地把他说的一切归结为错误。

你厌恶一个人的时候,会把他所做的一切当做恐怖,你会产生不好的幻觉,你会敌视他、甚至否定他。

所以你一定要微笑,不要去讨厌一个人。

桂美美也很喜欢笑,因为她不想让人讨厌。

站在教室的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检查一下着装,又调整了笑容,直到认为此刻的我已经足够和蔼可亲,足够完美,才轻轻地推开那扇画着可爱图案的小门。

想象中迎接我的花朵般的笑脸并没有出现,小朋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带哀伤地趴在桌子上,浑然无视我的出现,似乎还在缅怀上一任老师的离开。只有靠近窗口第三排的一个小女生昂首挺胸,宛如等待检阅的小士兵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见到我,甜美地一笑,“新老师好,我叫桂美美!”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我听得很清楚,她加重了那个“新”字。

我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她一下,头上用彩色的皮套胡乱地扎了两个小辫子,因为头发短,直直愣愣的,显得很滑稽。明亮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白皙的脸上有淡淡的雀斑,笑起来时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红色的上衣,绿色的裤子,很特殊的品位。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绳子,上面拴着一大串明晃晃的钥匙。

我冲这个唯一捧场的小朋友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新老师简洁,希望在以后的时光里,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哦!”事实上,专业幼师的我在毕业后发出了很多简历,这家乐乐幼儿园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就像大多简历都逃不了垃圾桶的命运一样,我压根没抱希望会有人拨通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所以接到这家幼儿园园长的电话时,我就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直接忽视掉她在电话里焦急的口气和隐约的不安,只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她说有一个中班的班主任因为事故无法再继续工作,希望我可以马上接手。

这个中班只有九个小朋友,大多调皮捣蛋,古灵精怪。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虽然不大乐观,我却暗暗告诉自己会慢慢好起来的,他们只是还不熟悉我而已。那一整天,大多是我的独角戏,唯一配合的桂美美临到放学的时候似乎也有些累了,不再接话,只是扭着脖子看窗外面的景色。我很好奇一个人怎么可以把脖子扭成那个角度,仿佛木偶般可以随意地扭动脖子的位置,再稍稍用力,就可以180度扭到后面去一样。难道是小孩子的骨头没有长成,比较柔软吗?

下课铃声响起,我如获大赦般松了口气,对每个小朋友都细心地说了再见。回到办公室,其他几个班级的老师都向我抛来同情的目光,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种同情,还带着让人心寒的诡异。仿佛我手下的九个孩子,都是豺狼虎豹般危险似的。

简单地收拾下东西,办公室已经只剩下我一人了,这时沈诺诺和钱小婷敲门走了进来,接触了一天,每个名字和主人都能对应上,这也算是我唯一的成就了。

沈诺诺似乎有些紧张,局促不安地用手抓着两边的裤腿。

钱小婷就自然多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略带一丝哭过后的嘶哑,“新老师,你不要理桂美美,不要去相信她,就算她主动和你说话,她主动叫你的名字,甚至是主动寻求你的帮助,你也不要理她,永远都不要理!”

如果我没数错,她用了三个主动。

我本能地一怔,一个班的小孩子如果过去因为某件事争吵记恨也是无可厚非的,何况他们年纪还这么小?所以我只是淡淡地一笑,把这总结为普通的小报告,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答应道,“好啊!”

钱小婷似乎还不放心,把右手的小拇指伸过来,“老师,我要你和我拉勾勾!”这种幼稚的行为在我这个成人的眼中还不如口头协议来得正式,我无奈地伸出手,随意地钩了下。钱小婷却不同,她一本正经,甚至是过分庄严肃穆地和我打完勾勾,嘴巴里不知道念了几句什么奇怪的话。而沈诺诺就像见证人一般,昂首挺胸,一反刚才懦弱的模样,看着我俩完成整个动作,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

看着她们走出办公室,被家人带走,我才好笑地弯弯唇角,准备下班。

推门的时候也不知是刮在什么地方,右手的小拇指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钻心裂肺般的疼痛,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急忙到处找纸巾,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就此僵住。

这根手指,刚刚才和钱小婷打过勾勾。

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和每个小朋友的家长熟悉一下,现在的孩子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是家里的宝贝,所以先和家长有个正面的了解,也算是为将来的路打好地基。结果推开班级的门,却意外地看到桂美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依旧是昨天那套衣服,红衣绿裤,搭配的极其耀眼。她看到我,又扬起甜美的微笑,“早上好,新老师!”

我没听错,她又故意加重了那个“新”字。

“你也好早,桂美美同学!”

她瞪着那双过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地打量了够,终于把视线落到我受伤的手指上,嘴角含着一抹古怪的笑意,“新老师,不能随便和别人打勾勾哦!约定了的事如果做不到,是会受到惩罚的!”

“你说什么?”我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缠了纱布,可此刻经桂美美一提,我又觉得伤口疼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疼,钻心刻骨般难受,其实,这只是一条很小的口子而已。

桂美美从座位上跳起来,欢快地从我身边跳到门口,推门走了出去。我清晰地听到她脖子上那串钥匙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一整天,我都被这个声音搅得心神不宁。虽然是这样,我依然注意到,几乎是整个幼稚园的小朋友都有意无意地孤立着桂美美,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做游戏,大家都当她病毒似的避之唯恐不及。不但是小朋友,就连老师们和员工们也刻意对桂美美敬而远之,似乎压根不想听她的招呼,听她叫你的名字,甚至在她求助的时候也不想帮助她。

然而桂美美的声音却又无处不在。

“沈诺诺,你中午吃苹果了吗?”

“钱小婷,你的裙子好漂亮啊!”

“王老师,你是要去卫生间吗?”

……

当她晃晃荡荡地走到一个人打秋千的孙小山面前时,孙小山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巴张得老大,像是一只被人捞出水面的金鱼,恐惧地等待着死亡。

而桂美美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声音清脆极了,“孙小山,你会死的!就一会儿!”她嬉皮笑脸地说完,孙小山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围上来一群人又拿糖块又拿水果的也无法劝止。而桂美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跳开了,食指含在嘴巴里,又跳又笑,似乎很开心的模样,那串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就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孙小山突然从地上蹦起来,一脸的泪痕,他指着桂美美的鼻子,用六岁男生特有的声音吼道,“你是个魔鬼,你是个魔鬼!”魔鬼也许是他所知道的最可怕的东西了。

孙小山喊完,就绕过大家往幼儿园的大门口冲去。

尖锐的刹车声和所有人的尖叫声一同响起,孙小山小小的身子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鲜血宛如妖艳的花蕾,瞬间绽放。

我捂住嘴巴,迫使自己不要叫得太大声。

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我突然好想看一眼桂美美的表情,可是我哪怕扭动一下脖子,也会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

我忽然想到昨天快要放学的时候,桂美美几乎把脖子扭成了180度角。

孙小山确实是死了,就在桂美美说完话的“一小会儿”。

当所有人都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罩了白布的担架抬上车的时候,只有桂美美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觉得她那串钥匙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就在我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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