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殍

李恒惊讶地看着我拿出来的东西,然后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怎么,医师爱上了病人!”

他居然能想到这种韩剧里的狗血镜头,我忍住将粥倒扣在他头上的冲动,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医院,自己是医生。可李恒很快就说了句不知死活的话,“你也知道我才动了手术,要不,你喂我?”

我没有拒绝,脸上表现出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恭恭敬敬地伺候完这位爷用膳。在他将最后一口粥吞咽后,我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说,“16床的病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才刚生完孩子,居然不肯吃这碗产后大补。没办法,只有便宜你小子了。”说完,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苍白,一边走一边疑惑地摇头,“女人坐月子的补品,拿给男人吃了。这个世界还真是诡异。”

“怎么想到约我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我明知故问地看着赵蒙。他侧过脸,假装没听到我说什么。

赵蒙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衫,一条旧旧的牛仔裤,但是依然秀色可餐。我假装欣赏他身后的电影预告片,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英俊到令人发指的脸庞。啧啧,真是只潜力股啊!

他不自然地扭过头,结巴着说:“我们今天要看恐怖片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白了他一眼,挽着他的手臂进了影院。仿佛是黑暗瞬间俘虏了整个世界,四周顿时陷入一种古怪的压抑。我理所当然地靠着赵蒙的肩膀,心中有掩饰不了的兴奋。

影片讲的是一群人在山里迷了路,在这片仿若迷魂阵的山林里遇到一种发出古怪声音的怪物。于是为了生存,各种背叛、阴谋、复仇不停上演,层出不穷。

我随着主角的遭遇时而纠结,时而颤抖,时而死死抓住赵蒙的胳膊。这时,他给我递来一桶爆米花,然而,我却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赵蒙扭过头,双目深深凹陷入眼窝,一如枯槁的手臂在我面前挥舞。他的整个身体仿佛缩了水,足足小了一号。他张开嘴,一个刮钢般刺耳的声音落入耳中,“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我什么都吃不下,真好!”

“真好,你还能吃东西!”全影院的人转过身,宛如骷髅的头在摇摆。

“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

“啊——”我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赵蒙笑吟吟的脸,“真厉害啊,看恐怖电影你还能睡着。”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清楚,只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宛如隔世。

这,真的只是梦吗?

【四】

这是一个风雨如晦的黄昏。

我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屏幕,把原本放在抽屉里的零食明目张胆地捧在手中。这时,门猛地被推开。我手忙脚乱地将零食藏在身后,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李恒后,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明白进屋要敲门吗?”说完,愤愤不平地将零食拿回手中。

“我要出院了。”李恒的声音很淡,宛如倦鸟余花。

“哦。”我哦了一声。原来,这家伙康复了。我是不是该唱首歌表达此时心情呢,比如说送瘟神。

李恒抬起头,脸上划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我说简小美,你暗恋我也这么久了。现在给你个机会,和我吃饭怎么样?”

嗯?

突如其来的胃部痉挛让我低头不语,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呵呵。”

胃疼一如排山倒海,我紧紧咬着唇。许久后,我开口道,“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可以现在选择地方。”

Z市的夜景很好地诠释了不夜城的意义。数以万计的霓虹彩灯装点着夜幕下的城市,仿佛氤氲在一片妖娆的雾气中。所有人的面颊都附上一层面具。你看不清别人面具下的脸是哭还是笑,而此刻,面颊上那层面具正展现着风迷万千的笑容。

我和李恒在一家新开的法式餐厅内享用肥美的鹅肝,俯看脚底下的城市,谈笑风生。“要红酒吗?”李恒谈吐儒雅,举动绅士却让我产生了一丝厌倦,此刻我想起的,是那个干净帅气的警察,赵蒙。

我默不作声,任凭暧昧像执著的幽灵在周遭发出桀桀怪笑。然后如同溺在浴缸里的人,看这些泡沫般的情愫,支离破碎。

于是,烛光晚餐变成了尴尬的沉默。最后,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中,我立刻冲进了浴室。胃部翻江倒海般地咆哮,我吐得很厉害,一直到黄褐色的胆汁顺着嘴角流向脸颊的两侧。我就地而坐,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突然,一声惨叫撕破耳膜径直进入心房。我猛地抬头,心脏一阵绞痛。楼道里传来别人的怒骂,“谁家的猫不好好管着,天天打架,吵死了。”

这该死的猫!

夜凉如水。

我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安和腐败的味道,一如躺在病床上濒死的患者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亡灵的味道。

“不吃饭可不行哦。”我蹲下身,尽量将视线与病人平行,唇角微微上扬,“姐姐小时候也不爱吃饭,所以才长不高。”厌食症的治疗,除了药物的疗效,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心理的引导。

坐在我面前的孩子,瘦得如同脱了形的猴子,我笑道,“男孩子长不高的话,可是没有女生喜欢的哦。”

小男孩面色一红,小声嘀咕,“我才不要女生喜欢呢。”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很有作用。

我顺手将几袋消食片递给男孩的父母,嘱咐了几句后。抬眼,便看见赵蒙微笑着站在门口。转眼便到了冬季,病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在处理完手中的事后,我竟落得大把的空余时间。

赵蒙笑着说,“简医师,不知道是否有空,赏脸陪小的用餐。”

我剜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最低消费标准是多少?”

“五元。”赵蒙一脸的坏笑。

有够吝啬的!我冷哼:“带路。”

在医院拐角处的一家大排档里,我和赵蒙一人叫了一大海碗拉面,比赛似的吸着面条。我们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即使是严寒的冬季,也有女生穿着短裙招摇过市。女为悦己者容,我打心里佩服这些不畏严冬的女子。再看看自己一层裹着一层,宛如棉被的着装。吸了几根面条后,指点江山般的唾沫横飞:“你说说,现在的女人容易吗?因为害怕变胖,平日里连杯水都不敢多喝。大冬天的,这几个姐姐还秉着娱人悦己的精神,在瑟瑟寒风中,穿着一袭单衣。这种精神多么伟大,这种情操多么高尚。咳咳咳……”由于说得太过激动,我被一口辛辣的汤底呛得连连咳嗽。这下,引来了赵蒙歇斯底里的嘲笑。

我看着这张因为笑得太过剧烈而接近毁容的脸,心中腾地升起无名火,“我和你拼了!”说完,如同护食的老虎,一脸凶猛地朝他袭去。

我们俩的这番举动自然是引起别人的频频侧目,不少人脸上挂着羡慕的表情。就在赵蒙哭爹喊娘地求饶时,一连串刺耳的铃声传入耳中,是赵蒙的手机。

他接过电话后,脸色瞬间转变。我默不作声,看着他挂掉电话。许久之后,他说,“李恒死了!”

【五】

李恒的尸体是在H市的公园被发现的。几个清晨约好一起遛弯的老太太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一个衣着讲究的人侧卧着躺着休息。这些大妈也没说什么,毕竟在公园里露宿的人多了去。直到几个老人爬完山打算回去时,才瞅出其中端倪。这样侧躺着,竟然一直都没动。于是,在她们上前询问时,发现眼前的年轻人已死去多时。

在我死皮赖脸要求赵蒙带我去现场后,李恒的遗体已经送到法医那里进行死亡鉴定。赵蒙只能从那几个受了惊吓的小老太太那儿询问一些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个穿得很鲜艳的阿婆用手拍打着胸口,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哎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你们都不知道,有多恐吓。”

“那个人好像没有脸,干巴巴的。”

“那情形,和国家困难时吃不上饭的人一样,对,就是饿殍!”

“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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