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心
文/三叶虫
1
怕冷的人往往都是比较胆小的人。
当此时的你看到上面这一行字,你一定眼睑睁开,瞳孔扩大,并且同时眉心上扬,好奇我为何会这么说。你一定想快点儿知道我给出来的解释,但我先请你听听我的故事,它有点儿冗长,需要你的耐心!
我8岁那年,生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是我人生中关键的一年,它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活得自尊自强。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弱小地活着,父亲的殴打常使我遍体鳞伤,母亲软弱地静立一旁,眼神冷漠。
我的父母是菜市场里的鱼贩子。我6岁时,身体开始显得粗壮,父亲说,小子以后跟我去卖鱼,于是我童年的卖鱼生涯自此开始。清晨五点,别人都还在熟睡,我就已经从被窝中爬起来,坐上父亲的三轮车的后架,随着马达的“哒哒”声在冷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向水产批发市场出发。五点半的时候来到批发市场,将渔货搬上车后架,然后赶在六点半之前回到菜市场。随后我磨刀霍霍,开始杀鱼,将鱼敲死,开膛、破肚、洗内脏、去腮、刮鳞片,在我7岁那年,这一整套程序已经被我掌握得相当熟练。
别人都在惊诧于我利落的刀法,吃惊之余常向我父亲夸这小孩子将来不得了。我的父亲却对此不屑一顾,对夸我的人说兔崽子一天吃饱没事干就只顾着玩,不干点儿事能行吗?
我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性格乖张的人,动不动就乱发脾气。他没有读过一天书,只字不会写,跟我那也没有半点儿文化的母亲经媒婆一挑动便好上了。两人的关系很恶劣,自我懂事,家里就一直都是轰轰闹闹,铲跳锅飞,没有一天太平过。
我最害怕的是父亲发酒疯。父亲三餐不离酒,半斤白酒下肚,他的眼神便开始迷离,双目血红,嘴上脏话连篇。这时我的母亲要是敢稍有顶撞,他的拳头就会直往她的身上砸去。然后殃及的必是我这条池鱼,我的父亲打完我母亲不解气,必须再把怒气倾泻在我身上才会觉得舒坦。
在那段晦暗的年月里,我一直战战兢兢,极力保全,像过度受惊的老鼠,生怕偶一差错,父亲铁一样的手掌就朝我的脸上呼下来。
后来我就变得很爱说谎。仿佛做错了事情,只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而又信服的谎话,父亲黑青的脸色才会稍微缓和下来。而这对于其他人,也似乎效果不错。
谎话给了我安全感,而说来奇怪,胆战心惊的环境似乎也激发了我撒谎的天赋,我像一只吐丝的蜘蛛,将谎话织得天衣无缝,往往将受骗者牢牢控制在我虚构的证据之中,隐隐得意。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8岁,那年,小栗死去。
2
一条街中间隔着两排游动菜贩,在我家鱼摊子对面是一家菜摊。小栗就是菜摊老板的女儿。
小栗比我小一岁,笑起来脸上两个小酒窝,瘦弱的脖颈后梳着两条娇小的小辫子。她坐在一摊子颜色各异的蔬菜中间,脸蛋在面前青色蔬菜的映衬下,如同摊头上娇嫩的油菜花一样绚烂,每次都让我看得眼前恍惚。
小栗的亲生母亲在她3岁那年就生病离世了,她现在的妈妈是她的继母。我一直很羡慕小栗,她不仅有个很疼爱她的爸爸,还有个不是亲生却比我亲生母亲还爱惜自己孩子的妈妈。但小栗却是我身边唯一不嫌弃我身上鱼腥味的同龄人,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由于父亲的粗鲁,我8岁那年才上的学,小栗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早上要帮父亲接货卖鱼,我总在最后一刻才赶到学校,身上有极重的鱼腥味。别的同学都对我避而远之,他们故意在我身边作出捂鼻子的动作,肆意嘲笑我。只有小栗一直愿意待在我身旁,跟我说话。
那时候我经常幻想,我要逃离出菜市场,带着小栗去一个没有鱼的地方,一起远走天涯。
远走天涯的计划我之前已经干过两次,但那都是在没有小栗的陪伴下离家出走。我在早上父亲以为我去上学的时候背着书包出发,一直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这个城市,而且越远离菜市场,我就越想念小栗。我想是不是以后我就不能再见到小栗了,学校大虎小虎两兄弟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小栗。
两次都是在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我返回了菜市场。父亲因为我放学后没有立即回摊位帮忙卖早上剩下的鱼,肯定要暴跳如雷的。我需要一个谎话来保护自己。我让自己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用手将头发挠乱,然后再把自己的头撞在墙上,磕出一个青肿的大包。父亲看到我,惊讶盖过了怒气,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说,我跟人打架了。
父亲看我头上的伤势,又问跟什么人打架了?我说,那帮高中生要我每月给他们交保护费,我不肯,就跟他们打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眼不慌气不喘地看着父亲。
父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妈的!谁敢抢劫我儿子?打赢了还是打输了?他们人多,没打赢,我口吻带狠地说。父亲于是点了点头,说,记住!以后下手要狠点儿……
第二次离家返回的时候,我同样把自己弄得全身凌乱不堪,外带用铁片在自己手上刮出一块血痕。我向父亲说,上次那帮抢劫我的兔崽子,这次一个落了单,我在巷子里袭击了他,这次打赢了。父亲当时正在喝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撞,大声道,这他妈的才像我儿子!
有了前两次出走的失败,我知道我第三次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小栗,我甚至为以后生活的经济问题作了周详的准备。我计划每天在摊位上偷二十块钱,十块钱在早上趁父母不注意时直接从钱篮子里拿,十块钱在每天放学后我自己掌管鱼摊时从买鱼的人身上扣。
傍晚时分父亲和母亲都是不来鱼摊的,那时便就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鱼摊,因为是早上卖剩的鱼,能卖多少钱父亲心里都有掂量,我要想多赚点儿钱就得从买鱼的人身上想办法。
抬高价格和骗秤是我增加收入的两个法宝。观察顾客神情,掂量他心里购买鱼的欲望,适时推销,再适当地把价格抬高和在称鱼时骗秤。把鱼往秤盘子上一放,左手吊着秤,右手捻着秤锤,趁着秤盘子还依然在下坠的重力惯性把秤锤顺势往后一拉,把杆握定,动作要快,一气呵成,一来一回秤上的斤两就多了一两两。碰上一两个愣头愣尾的“新菜篮子”,再加上抬高了价格,同样的鱼他在我这边买就要多付我一两块钱。
经常我也要对付一些杀价的老手。讨价还价讲究的是眼神真诚,脸不变色气不喘,脸上以一种卖鱼人的艰辛博得买鱼人的同情,如果实在不行就将价格定在合理价格上,我还可以通过骗秤来多赚点儿钱。而且对方往往看我一个小孩子穿得肮肮脏脏地蹲在这里卖鱼,也不忍心跟我计较,而我对于多赚他个两三毛钱也不计较。
宰杀顾客得来的钱往往比我原先计划的十块钱多出了许多,它成了我暗藏私房钱的主要来源。我想我只要再坚持一两个月,就可以用书包装着满满的钱,带着小栗离开菜市场,一起远走天涯。
3
然而在宰杀顾客暗藏私房钱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个令我极其惊讶的人。那是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中年男子,寒冷的冬天里,他依然卷着裤管,趿拉着拖鞋,头发脏乱,满脸的胡楂儿,高大的身子背着一个大塑料袋走近了我的鱼摊。
他在我的鱼摊上看来看去,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声音噫咽缓慢地说,今天晚上吃个鱼头汤,真是不错。
我一看他那傻帽般的样子,心想这人起码可以多宰他个三块钱。我直接从摊位上蹦跳了起来,笑容真诚殷勤,叔,你买鱼呢?这草鱼头新鲜,刚刚宰的,你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