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仔疑云
3
关于龙新,一直有一些可怕的传言。
十八年前的龙新只是一个三流配角,他既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外表,也没有过人的后台,年纪也不算年轻了,因此一度被人断定前途即是末路——可是一夜之间,他便莫名其妙地红遍了大江南北,一步登天成为获奖无数的影帝。他的影迷们用坚持不懈、大器晚成八个字来解释——但是在圈内,却有各种各样完全不同版本的说法:有的说,这是因为他找高人改了名(龙新原名龙继晖),用名字改了运势;有人说,他是找术士用邪术把他后十八年的好运提前了,因此他的晚景将无比凄凉;还有的说,他的上位与某位神秘的女富豪的支持有关,而后者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胖老太太……但所有这些传言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却是三个字:养小鬼。
养小鬼,又称养鬼仔,顾名思义,便是指收留已经夭折婴儿或早逝小孩的灵魂,把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养在身边,用法术驱使其为自己做事。由于这些鬼仔生前多为凶死,怨气极深,死后又为法术所控,不得超生,怨气更重,这些怨气最终化为极强的灵力,而养鬼者利用的正是这些超乎寻常的灵力。如很多做“偏门”生意的人为了揽财以及娱乐圈的某些艺人为了积聚人气,其中也不乏利用鬼仔来谋财害命之徒,而鬼仔行恶越多,罪孽越重,更无法投生转世,最终将成为怨气极重的恶灵,养鬼者必须时时刻刻小心翼翼,除了在施术过程中不能有丝毫差错之外,在将小鬼超度送走之前,绝不能生子,否则将招致小鬼的嫉妒而家破人亡。
这种法术至今仍为东南亚一些国家的降头师所精通,据说龙新在走红之前,便曾在一个以降头师聚集而著名的城市里住了三个月……
一、独居,独来独往——在多姿多彩诱惑充盈的娱乐圈里却保持了隐士的做派——用一句流行的话来说:不是大贤,便是大奸;
二、追求者甚多却没有与任何异性传出绯闻,不近女色也没有同性恋倾向——他应该去做和尚而不是演员,年近五十却仍然未婚,身为独子却没有为子嗣着急的迹象;
三、工作量极大,但精神和体力却出奇地旺盛,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是家常便饭,有人说连二十出头的壮青年都不如他经得起折腾……
我分析着这林林总总,每一项都符合“养小鬼”者的规律,当然,还有那个神秘的杂货间,还有那些古怪的声音:
第一天,我听见有一只皮球在走廊里滚动,时间是凌晨三点;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段,我听见天花板上方传来噼噼啪啪的跑步声——而那是一个上了锁的杂物间;
第三天,我听见客厅里传来玩具枪的哒哒声……
……
我打了个寒战。
因为我听见外面的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啪嗒、啪嗒、啪嗒……像是一双小小的塑胶拖鞋,我可以想象出一双小脚塞在里面,露出五个圆乎乎的趾头,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着……
楼梯只有五十阶,可是那脚步声却没有停下的趋势:啪嗒、啪嗒、啪嗒……它们似乎行走在一道没有尽头的楼梯上——也许一直通往地狱。
我将门反锁上,钻进被窝,蒙住头。
不管听见什么,只要没有得到允许,就不许看、不许问、更不许对外说——这也是龙新定下的规矩。
现在我所经历的也是我的前任所经历过的吗?她是怎么做到的?十八年!这真是一段不容易的时间。
小拖鞋的“啪嗒”声在我的门口停了下来。
我透过被子的缝隙偷看:走廊上的灯是开着的,所以我可以看出门下的缝隙里有一处阴影——那应该是什么挡在那里所造成的。
他来了!
龙新不在家里,因此他便跑了出来——据说小鬼们都是在十岁以前死去的,因此通常都会保留着顽童的叛逆与好奇——对我这样的新来者,他也一定觉得很有新鲜感。
他要做什么?仅仅是趴在门缝往里偷看吗?或者……
“笃、笃、笃”
我的房门发出轻柔的空响——天!他竟然敲门了!
我绷紧了身体,肌肉抽缩到接近痉挛的程度——我听到门锁发出“喀”地一声响,似乎是一个老人强力忍住的半声咳嗽——然后是金属片滑开的声音——门轴转动的声音——嘠——
我闭上眼想装睡,可是我的心跳声出卖了我。
咚咚咚咚咚……
可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对方的脚步声在床头处停了下来,我紧紧抓住被角。
“吭——”他似乎在强忍笑声。
我们在看不见对方的状态下对峙着,高下分明。
“你不应该害怕。”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在说:“从本质上讲他只是个孩子,你没有伤害他,他也不会伤害你,更何况,他没有接收到龙新的指令。”
那么我该怎么办?
就这样僵持到他离开?或者掀开被子与他面对面——如果我要在这里继续呆下去,这是我迟早要面对的。
生活的真谛就是:面朝危险永远比背对它更聪明。
我一把将被子扯开!
但床前什么也没有,但房门的阴影铺在地上,微微晃动着,门是半开着的,说明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呜呜,呜呜,呜呜……”
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哭声,从饭厅里传过来。
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很痛,并有血腥气冒出——哭声和痛觉一样真实。
该来的总是会来。
如果我过不了这一关,那么我就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住在公厕旁的小屋里,一张只有一床薄被的小床,不管我怎么洗刷,都消除不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冬天的风在怒号,人们把脏兮兮的角票递过来,眼里又是同情又是鄙视……
贫穷、残疾、绝望——这些都比一个幽灵要可怕得多。
我的前任做到了,为此她争取到了一个好结局——夺走她性命的是疾病而不是鬼魂,六十五岁寿终也不算遗憾,至少生前十八年都是衣食无忧,远远好过凄凉地倒毙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贫民窟内。
我缓缓地走进饭厅。
一个穿着白色衣裤的男孩背对着我蹲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他的拖鞋踩在椅面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副碗筷——纯白色的碗,连筷子也上了白漆。
从身形来看,他大约只有七八岁。
我绕到了他的面前,做好了被他的模样吓出一身冷汗的心理准备——事实上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但是他低着头,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黑色的头发有半指长,发中心有一个小螺旋纹,他用手指在脚趾边画着圈儿,脊背一抽一抽的。
“我饿了。”沉默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开口,并仰起撅着的小嘴:“我好饿好饿啊,我想吃东西了。”
我跌坐到了地上——他和我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就像我在街上随时都会看见的那些小孩子一样普通,或者,更可爱些——圆圆的脸和眼睛,每说一个“饿”字,肥嘟嘟的面颊上便陷下去两个小酒窝。
唯一让人不适的,只是他的脸色几乎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
“姐姐,我饿了。”他重复道,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撒娇。
我匆忙爬起来,走进厨房,冰箱里还有鸡蛋和面粉,我用平底锅煎了五个蛋烘糕,用小碟子装了,手忙脚乱地放在他的面前。
他一个也没剩下。
“好吃,真好吃。”他摸着肚子赞叹着,仰起笑脸:“我喜欢你。”
我很想挤出一个“我也喜欢你”的笑容来讨好他,但是肌肉很僵硬。
他指着我的皮笑肉不笑,哈哈大笑。
“啪!”
客厅里的灯光骤然熄灭,四周完全漆黑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尖叫——十五岁那年我亲眼看见一场大火吞噬了我的母亲——从那之后我就失去了发出声音的能力。
我能做的只是缩到地上去,把自己的体积缩到最小,就像一只没有刺的刺猬。
黑暗只持续了五分钟,但漫长得就像一百年。
这五分钟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五分钟之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那个“小鬼”已经消失了——龙新站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