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红颜
韩夫人杀过人,韩老爷子不是死在她手中的第一条人命,也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个。于是,当韩悦掀起守灵的草席,又发现其中盘踞着的一条斑纹青蛇时,韩悦定下心神,他终于决定,去做一件原本就该做的可怕的事。
这时,韩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偷偷摸进灵堂。
她怀里抱着一只匣子,灵堂中乍一看没有半个活人。
韩悦躲藏在棺材后面,拎着一把小斧走出来,着实令人惊骇一遭。“韩少爷,老夫人要害你啊!”这个小丫头大声吵嚷着。
原来,她趁韩夫人睡着,把一个匣子从韩夫人的梳妆柜里偷出来,顾不上这其中装的是怎样的龌龊东西,就像韩家老爷子当年上赶着给老太后献宝一样,抱着这只匣子,好一炫耀。
“老夫人想着给您下毒呢!”韩悦令小丫头在椅子上坐着,小丫头喘息片刻,急急说道:“太太临睡前,打开这匣子看过许多次,嘴里念叨着……这次一定要把你给毒死……被我不小心听到了!”
那匣子被小丫头安置在膝上,宝贝一般抱着。
韩悦手中紧握着那把小斧,面色森然。小丫头慌张地频频偷眼去看韩悦,又语无伦次道:“还有,还有宋大夫,他与老夫人间,有阴私!”。
原来韩夫人给宋辰金子的那晚,小丫头躲在门外将那见不得人的事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将韩家老爷子死得蹊跷的事对韩悦说了。
韩悦拧着眉心,小丫头愈发紧张,也是不留神撒手,膝上的匣子便要往地上砸下去。韩悦早有防备一般,将匣子抢到自己手中。韩悦忘了,他手里攥着一把斧头,匣子不巧正磕到地上,打开了条口子。
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所谓的毒蛇、毒药,只有一个小巧滚圆的物件,被红绫严密包裹着掉落出来。
韩悦见着这滚圆的事物,眼眶霎时间便红了,牙齿紧紧咬着,吱嘎作响。他走出灵堂,手中攥着一把滴血的小斧。不久之前,韩悦用这把小斧斩杀过一条毒蛇,而就韩悦眼下打算去做的事情,这把斧子也可以算作利器了。
小丫头将匣子里滚落的东西重新放回去,在韩悦一脚踏出灵堂的时候,俯身拾起地上的红绫。可是她不该有这么重的好奇心的……小丫头将红绫一抖,看到掉出来的东西,立时惊骇过度地瘫倒在地上。
那是一颗半腐的枯褐色的、婴孩的头颅,皮肉紧贴着骨头干涸在上面,味道腥臭,遍布霉斑。
这天晚上,恰好是阴历小年夜。
宋辰又被人叫到韩家,门房上的伙计与宋辰说:“听着韩夫人好似是难产,喊得格外凄惨。”说完便听着院子里一声凄厉惨呼,之后又有微弱的婴孩的啼哭声传来。
宋辰赶到产房里,就见韩悦两手沾血,从韩夫人破开的肚子里取出一个早产的婴孩。那婴孩咳呛几声,连隔日的太阳都未看到,就挣扎着死去了。
08
宋辰豁然想起,多年之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手上的伤刚好些,便在一处医馆谋到一份生计。那天夜里,也是有人来医馆问诊,说韩家的一位姨娘将要产子。
当时也是韩夫人,给了出诊的大夫许多金子,买的却是一张堕胎的药方。“孩子要生下来,大人却不必活着!”韩夫人说。产房里那位被逼着喝药,产下一子,孩子抱出来后,被韩夫人二话不说拿帕子捂死了。
“将流产的成型的胎儿于通风处阴干存着,不使其腐朽,多年之后,磨碎了整个吃下肚子里,夭亡的孩儿走过一个轮回,不日便会借腹降生。”
韩夫人不知从哪里得来如此恶毒的法子,此时却又得意地说起来,与看诊的大夫道:“只待过上几年,他便会从我腹中降生,孩儿仍是那孩儿,只是晚来些年而已。”
宋辰当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料想着韩夫人多半是魔怔了。而当宋辰跟在大夫身后走出韩家,才从那看诊的大夫口中得知:今夜产子的那个姨娘,便是曾经崔家戏班唱戏的那个。
宋辰颤声问:“莫非,死的那个女人……就是崔罗衣?唱戏的那个崔罗衣!”宋辰跌撞着奔去韩家,却亲眼看着,韩夫人她亲手将一个人的尸体砌进了三尺宽的夹墙里,毁尸灭迹!
……韩悦,是崔罗衣死后才生出来的。
宋辰偷偷去乱葬岗背回一具尸体,又将崔罗衣从新砌的夹墙里扒出来,她身上还流着血。宋辰至今记得,顺着温热的血迹,韩悦从已死的崔罗衣身上坠下来,竟是个活着的婴孩!
崔罗衣怀了双胎,一个流掉,另一个生下来的,便是韩悦。
宋辰将他养大,又将他送回韩家,就是为了替崔罗衣寻仇……
只是宋辰没有料到,韩悦竟也有些相信了韩夫人那个恶毒的方子,将韩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认作兄弟,一心只待她将孩子生下来再图其他。
直到韩老爷子死在韩夫人手上。
宋辰走到韩悦身边,对他说,韩夫人腹中孩儿,多半是与别的男人私通,珠胎暗结。否则即使韩夫人服用了那恶毒的方子,天底下又哪里有这等好事,平白送你一个活生生的孩儿?
韩悦一甩斧刃上的血迹,沉声道:“一切都结束了。”
宋辰将断气的婴孩随处撂下,“罗衣还在家里等我。我去把韩夫人死了的事情告诉她,她必会欢喜。”
韩悦听了这话,向宋辰看过来,像是看见了一个疯子,“您这是何苦……”他无奈地又一次劝说道,“崔罗衣,她毕竟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09
医馆中,一盏琉璃水晶灯在床边亮着,不是从前的那盏,却是宋辰从西洋那边买来的、仿制得与从前那盏别无二致。
一具骸骨在他身侧平躺,指骨被宋辰托起,腕上各戴着只簇新的龙凤镯子。宋辰端详着崔罗衣纤细修长的尺骨,状态亲昵。
可是,谁可知道,崔罗衣生前,与宋辰并无多少交集。
宋辰自是默默爱慕着崔罗衣,却终其一生不曾有机会诉诸于口。而崔罗衣,又欢喜地被韩家老爷子那样富贵人等大肆追捧。
在崔罗衣心里,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压根儿没有对宋辰产生出丝毫的情谊。哪怕这个人琴弦上的手艺出神入化,躲在那幕后为她配过每一场戏,替她成全过每一个戏台子上的虞姬。
崔罗衣离开戏班子之后,宋辰自断手筋,再也不碰那根琴弦。
本来,事情也就是这样了,直到崔罗衣死于非命——
他养大她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又替她报仇,守着一副红颜褪去的枯骨,过起了的日子。
宋辰俯身,附在已成白骨的崔罗衣耳边,呢喃道:“崔罗衣,我知道你或许嫌弃我,但是,你如今只能是我的人了。”
……至于那些韩悦捕风捉影的,自以为韩老爷子年轻时横刀夺爱的种种真真假假的情仇爱恨……知道当年的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
何况,宋辰怀中抱着的,又不是什么体态丰腴的美人,红颜薄命,白骨黄泉,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创作谈:
《聊斋》里有一则故事,说在夜半时分、偏僻的庙里,书生逢着貌美的女子,女子一笑,将破庙幻化成簇新的楼宇。女子邀书生去歇息,一觉醒来,幻梦成空。破庙还是那座破庙,那美貌的女子原是具荒冢里的枯骨,被书生搂在怀里过了整晚。
书生低头一看那把发霉的油绿的枯骨,立时吓个半死。
红颜薄命,白骨黄泉。没看到白骨之前,那红颜还是红颜。而在见到白骨之后,又有谁,还惦念着当初红颜的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