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各他

文/马遇春

 

妙手神针,悬壶济世。爱好:看病,看书,看电影,写论文,写小说,写标书。微博:@马氏小毛

【导语】各各他是一个最简单却又最深刻的道理和判断标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在面对内心的审判时,相信都会做出一个最合适的选择,无论因此会失去什么或是得到什么。

【一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各各他,每个人也在走过别人的各各他。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架烛台,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独的火焰,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

——选自博尔赫斯诗集《布宜斯艾利斯的热情》

(各各他:古代犹太人刑场,常被引申为灵魂受难地。)

楔子

当我决定重新投入到实习生活中时,一件蹊跷的事发生了。

我始终记得那个清晨去往医院的路上、头戴鸭舌帽的黑衣男人走上巴士的那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整个车厢犹如装满了银子般发出光芒,晃得我睁不开眼……

1.

“叮”的一声,我的身体因惯性蓦地向前倾斜一下,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我似睡非睡,朦胧中听见熟悉的女声在机械地播报:“中山路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

一阵北风随车门的打开迅速吹彻我的身体,我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巴士上。

熟悉的电子报站声,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熟悉的街头小贩叫卖声。我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巴士左侧倒数第三排的位子,视线平行处是司机驾驶室后方的移动电视,电视下面有两个并行面向过道的座位,靠近驾驶室一侧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另一侧坐下了那个刚刚上车头戴鸭舌帽的黑衣男子。

我的视线再次回到移动电视看了眼时间,早上7:48分,中山路站,车水马龙的窗外矗立着我实习医院的大楼。一些人上车,一些人下车,车门刚好关闭,巴士刚好启动,我不再有下车的机会。

有事情要发生,我在心里默念道。

电视里说:“北风五级,天气变冷,心血管病患者请加倍关爱您的心脏。”

电视里说:“下面是一条追踪报道,昨天下午发生在海默市第一人民医院袭击医生案中的受袭医生经抢救无效于今天凌晨死亡,凶手尚未缉拿归案,警方发动全城搜捕,犯罪嫌疑人相貌特征如照片所示,望广大市民……”

我在心里说:又杀医生,医生都死了以后找谁看病呢?什么事情不能有话好好说吗?

邻座的一个老大爷义愤填膺地喊起来:“又杀医生!医生都死了以后找谁看病呢!什么事情不能有话好好说吗?”

我在心里回答他:或许有什么内幕吧,现在有些医院太黑,有些医生已经不是以救人为己任而是在杀人了。

老大爷身边的一个阿婆撇了撇嘴:“或许有什么内幕吧,现在有些医院太黑,有些医生已经不是以救人为己任而是在杀人了。”

那只是个案而已啊,我心想。

“那只是个案而已啊,任何行业都有少数害群之马的!医生总归是个伟大的职业,我生我家宝宝时是难产,要不是医生我们娘俩还不一定怎么样呢!”移动电视下抱着婴儿的女人发话了……

你可能发现事情的蹊跷之处了——我是个有预知能力的人,能猜透别人在想什么、能预言他们要说什么。如果你认为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我则相信我的经历比这更匪夷所思很多。事情发生在我登上了这辆巴士、一觉醒来后,一切就开始变得匪夷所思起来了——我被困在了这辆巴士上,困在了这个时间点,与同一群人被困在了一件永远经历不完的事情上,这就像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让我无奈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没有终点。每一次我都会在无尽的痛苦中意识渐渐模糊,之后又会在那“叮”的一声车门开启声中苏醒,我睁开眼看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说着同样的话、听到同样的新闻……无论我以自己的方式如何结束这场噩梦,我的命运都会再次回到原点,直到我从最初的恐惧无助被折磨到现在的疲惫绝望。

此时巴士上乘客不算太多,上班的白领、上学的学生、去超市购物的老大爷老大娘、精神抖擞的工人……总共有二十来人。人们顷刻间被刚刚那条新闻吸引,纷纷加入到讨论医患关系的行列。

在巴士、地铁或火车车厢内,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场景——很多不认识的人聚集在同一个封闭空间中,因同一个话题而七嘴八舌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情绪。总会有人对这项在陌生人之间展开的集体活动不感兴趣,有人会不屑地笑笑不参与讨论,有人会无聊地看向窗外,有人只顾低头玩手机,有人更愿意趁机打个盹儿……而所有这些常见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在那个鸭舌帽男身上——他双手插兜异常平静地坐在那里,雕像一样没有任何存在感。这个不易被人注意到的男人,即便他压低了帽檐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孔和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眼神中那咄咄逼人的寒气。

我见过他的眼睛,一种无法形容的偏执与疯狂。

我用手挡住脸,从指缝间偷偷观察他、等待他,同时陷入思索。

又要进站了,巴士开始减速,我的心跳却开始加速,噩梦的高潮蓄势待发。

鸭舌帽忽然站起身,突然一个转身冲进驾驶室跟司机抢起了方向盘!车体陡然倾斜,巴士在宽阔的马路上失控地横冲直撞起来。司机大叫一声,憋足劲头跟鸭舌帽争抢起方向盘。

车厢内开始混乱,有人发现苗头不对大喊着要司机把车门打开,乘客们霎时间不顾一切地冲向后方的下客门。

忧患意识。如果他们肯多花些心思观察身边的其他乘客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举动或精神状态,也许会提前发现什么异常。这话说的有点事后诸葛亮,因为理论上讲这只是场属于我一个人的循环噩梦。

鸭舌帽的手里突然出现一把半寸长的匕首猛刺向司机的右肋,鲜血染红了司机的白衬衫,可他仍然与凶手周旋着。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这把匕首,它的光差点刺伤我的眼睛。我之所以经历多场这起暴力事件而第一次看清这把匕首的出场,是因为之前的每一次当时当刻我都挤在汹涌的人流中急不可耐地奔向巴士的下客门——刚刚不算拥挤的二三十人黏在一起涌向那一个点,最终所有人都挤在后门的台阶上,山呼海啸的哭喊声淹没了所有的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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