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各他
每一次事情迅速发展到这个阶段,凶手都会放弃与执着的司机纠缠而转身走向我们这群待宰的羔羊,司机在摆脱凶手后会停下车高频地狂按开门键。让人无限绝望的是拥堵在后门大量的肉身——它们已将唯一的出路堵塞成一条绝路。凶手的匕首一路上不停地上下飞舞,需要做的只是举起手中的屠刀轻而易举地向每一个肉身刺去、放血、拎开,那些乘客在他的身后依次倒下,喷溅的血像一道光环跟着他跑,直到事件以满车厢内血流成河作为结局……
这一次我没有加入到逃亡的大多数中,我深知这一切只是徒劳。
我曾尝试过很多方法以期逃离这场浩劫——我曾仗着自己年轻腿脚快第一个蹿到后门寻求逃生,却被后面汹涌而上的人群压到窒息;我曾试着跑得不那么快搀和在层层叠叠的肉身中,却被人群推搡到扶手栏杆上把脑袋撞到晕厥过去;我甚至为了躲开杀戮而趁乱躺在地上将他人的血抹在脸上闭眼冒充已经遇袭,可凶手的脚却从我的身体上狠狠踩过痛得我昏死过去……印象最深的是上一次,我另辟蹊径从窗户跳下巴士却摔折了腿,当我忍受着刺骨的剧痛匍匐向远离巴士的方向蹭行时,却听见身后冷静的脚步声向我靠拢,我甚至清晰地听见他刀刃上的血滴在地上的回响……我哭喊着苦苦哀求他放过我,却换来他丧心病狂的一段自白:“你们的命值钱!我母亲的命就不值钱吗!她是心脏病啊!随时会死人的病啊!那个夜班医生凭什么在我三番五次苦求他看一眼我症状加重的母亲时却躲在值班室里玩手机不肯出来!什么叫这种病这种情况很常见!凭什么他的一次玩忽职守就可以夺走我母亲的命!他不承认自己草菅人命他就没有错了吗?为什么目击者也不肯出面说句公道话呢?我只是想讨回公道啊!我没想让那个医生偿命啊!没证据就无处伸冤吗?我只是想找那医生讲讲理稍微动动手就要被刑事拘留吗!我母亲就白死了吗?开玩笑!那个白衣魔鬼要陪葬!所有人都要陪葬!是他们逼我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他的话犹如一道催眠的咒符,使满心惊恐还未受到他袭击的我渐渐陷入模糊的意识,当我以为这场噩梦终于完结、再次清醒过来时却又一次重新坐回到巴士上。
场景回到鸭舌帽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猛刺向司机的右肋那一幕,这时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在上一次屠杀之前,我一直以为母亲因医生的玩忽职守而去世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因无处排解悲观情绪而暴虐成性冒出与他人同归于尽的想法……而事实上,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是那最后一根压倒他的稻草。
司机仍然在与凶手周旋着,乘客们慌乱地奔向后门,二十几人一起挤在车门的台阶上哭天抢地。
鸭舌帽终于放弃了与司机的纠缠,转身冷漠地向车后方走来。
司机已经在猛拍开门键,而车门却毫不客气地纹丝不动。
“大家让出台阶,让司机把门打开!”我喊道。
乘客们似乎意识到那种不理智的行为是在自掘坟墓,哭喊的声音小了,开始自觉地挪动起步伐。司机忍着疼痛用力拍向开门键,下客门“哗”的一声顺利打开。
鸭舌帽红了眼,加快脚步奔向后门。我冲到他面前,用瘦弱的身体抵住他前行的冲力,双手紧紧握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是你!”他愣住,继而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惊愕转为暴怒,目光锋利得可以杀人。
他终于还是认出了我,没错,我就是那个胆小如鼠、不愿出面证明那个夜班医生玩忽职守的实习生。
2.
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甲乙双方各执一词,尤其在我——这个事件唯一旁观者决定三缄其口时起,真相就被彻底掩埋了。
那天晚上他先敲响的是医生休息室的门,彼时我正躺在床上翻着一本心仪已久的诗集如饥似渴地读着,时间指向半夜12点多,他胆怯地问我值班医生是否在,他母亲感觉不太好。
诗集中意境深远的氛围被他的求助打乱,我有些烦躁地告诉他这种事应该去隔壁主任办公室找值班医生。在这之后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站在门口,透过狭小的门缝听到了他的苦求、看到了他满面愁容的表情。
我想,如果当时我能上前替他说几句话,也许老师会去看一看那个患者,因为我相信老师不想因自己学生的想法与自己相悖而使自己感到难堪。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我是一个只配跑腿的小小实习生,并没有质疑老师的资格和胆量,也没有必要为了随便一个人去得罪能左右我今后学习工作的老师。
三小时后沉浸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嘈杂声吵醒了,随后的一段时间我与老师、急诊室调来的医生们加入了一场争分夺秒的抢救,却最终没能逆转那个女患者的命运……
那件事发生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时值下班的钟点,我脱下白服准备回学校,而之前出现在主任办公室的吵闹声已经被像我这样归心似箭的实习生顺利屏蔽在意识之外。就在我和几个人等电梯时,我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扼住。
“是你啊就是你!”我错愕地回过头撞上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天跟大夫值夜班的实习生就是你!你帮帮我!那个大夫不承认那晚我母亲的病情有过加重的迹象而他却置之不理……”
那一次,唯唯诺诺的我在复杂的医患纠纷事件里再一次艰难地找出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那晚发生的事我根本无需承担任何责任,并且那个死去的妇人跟我个人没有半点关系——我甩开了那只死死扼住我的手,并为了避开骚扰跟老师请了病假。
就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避开了这个实习生涯中的雷区、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时,我意识到其实自己根本无法像现实中那样轻而易举地甩开那只手。它无时无刻撩拨着我的心、像一副镣铐拴住我,尤其在其他同学口中得知那男人一次重于一次歇斯底里的言行后,这副无形的镣铐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我从没有试图站在别人的角度评判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因为有些事可以用绝对的对与错作为评判标准,一切皆空,只有内疚和悔恨是真实的。
3.
此时此刻,男人站在我面前变成了我永恒的施罚者,并且换成了我死死地扼住他的手腕。我看似躲开了一场现实中的灾难,却陷入了一场永不磨灭的精神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