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衡
“不饿。”辛爱艾有点紧张,不仅因为坐在对面的是个杀人犯,还因为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与这般年纪的男人面对面地说话,她局促地坐着,又补充了一句,“随便。”
王翰为她点了一杯果汁和一份巧克力慕斯,体贴地说:“女孩子都爱吃这个,你也尝尝。”
辛爱艾无所适从地点点头,她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一个和父亲一般年纪的人相处。
“这个号码你准备卖多少钱?”王翰一脸随和地笑着,像个和蔼的长辈。
“十万。”辛爱艾从唇间挤出两个字。显然,这是一个十分没有诚意的数字,她其实根本就不想卖,只是借这个由头将他约出来而已。
王翰扬起嘴角,摇摇头,说:“小姑娘,你这是狮子大张口啊!这个号码确实对我很重要,但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我最多出一万,你考虑下吧。”
“那我还是不卖了。”辛爱艾低着头,胡乱搅拌着杯子里的果汁,“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如果你还有别的什么邮箱啊、论坛账号啊一类的东西需要找回密码,或需要更换绑定号码的,我可以帮你。”
“不必了,上次你帮我找回那个邮箱已经很感谢了。其他那些都无关紧要……”说到这时,王翰一脸惋惜,“可惜了,这个号码跟了我两年多,我还是挺有感情的。”
两年多?辛爱艾微微皱起眉头,“您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号码的?”
“应该是2011年吧,具体哪月也记不清了。”说着,他将一百元放在桌上,准备离开,“如果你以后改变了主意,还可以再给我打电话。”
“瑞雪爱丰年”的帖子发布于2010年,而王翰2011年才开始使用这个号码,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杀人犯啊!说不定在他之前还有别人用过这个号码,而那个人才是真凶!
想到这里,辛爱艾松了一口气,愧疚地说:“是我太贪心了,害您白跑一趟。”
“没关系,就当交个朋友吧,毕竟我们曾选中过同一个号码,也算是一种缘分。”
说着,王翰亲切地拍了拍辛爱艾的左肩。当他掌心的力度压在她肩膀那一瞬,她不由一颤,仿佛堵在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突然打开了,全身的血液从死气沉沉的泥沼变成了畅快的小溪。
“王叔叔,”辛爱艾突然说,“您能再拍我右肩一下吗?我、我有强迫症,你只拍一边儿我不舒服。”
“什么?”王翰怔了怔,随即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双手用力握了握她的双肩,说:“你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
辛爱艾也笑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快乐得想流泪。
6.
也许是王翰填补了辛爱艾灵魂深处某个失衡的天平,自从那天见面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关于跷跷板的梦。她对所谓的凶杀案彻底失去了兴趣,转而陷入对王翰的狂热中,这种狂热更能令她彻底忘记“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悲伤。
她查了他的坐诊时间表,默默坐在候诊室的角落里,期待着在人来人往中瞥见他的身影。她数他的病人们,每数够5个人,她就会对自己说:“如果我等到下一个5个,他也许就会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就像小时候妈妈每次用笤帚抽打她的屁股时,她也会数数,左边5下,右边5下,每撑过10下,她都视之为一个小小的胜利。
有一天,就当辛爱艾痴痴地望着王翰的身影时,蓝健那张布满青春痘的大脸突然挡住了她的视线。
“嗨!”他说,“最近你怎么总来医院?病了吗?”
辛爱艾不悦地挑起眉毛:“你跟踪我?”
“怎么可能?”蓝健做作地耸耸肩,自顾坐到她身旁,说:“一个朋友住院了,我每天帮他送饭。”
“哦。”辛爱艾目送王翰端着水杯回到诊室,候诊室里响起机械的提示音“请071号患者到专家诊室3就诊。”
“其实那个朋友是我网友,我们一起打游戏认识的,”蓝健真的很不会聊天,他的话题总是来得很突兀,“我在游戏里叫蓝箭侠……那个,绿箭侠你知道吧?我在游戏里也像绿箭侠那么厉害!”
“是吗?”辛爱艾敷衍道,此刻她正专注地盯着显示屏上“071”这个数字,默默等待它变成“075”。
“其实玩儿这个也能赚很多钱的,”蓝健脸上带着几分自豪,但他见辛爱艾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有些讪讪的,前言不搭后语道:“最近垃圾袋我都自己摆好了,其实我家挺有钱的……”
这时,王翰突然从诊室探出身子,冲候诊室喊道:“071号患者?在吗?071,马红霞?”
蓝健用力咬住嘴唇不再说话,因为这一刻,他看到辛爱艾的眼睛里闪出动人的光彩,她的脸上,因那中年医生的出现而绽放出娇艳的笑容。
“那个……你手机号多少?我可以加你微信吗?”蓝健低低地问了句,可辛爱艾仿佛没听到般,仍盯着诊室的方向发呆。
蓝健突然觉得自己被耍了。
7.
距离春节还有七八天的时候,王翰突然不见了,起码他再也没有在医院出现过。
起初,辛爱艾以为他提前休了年假,可过完正月初八,他仍不见踪影。后来她从几个病人口中得知,王翰已经失踪半个月了,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得知这个消息后,辛爱艾并没有特别难过,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其实,王翰对于她而言,只是一种精神寄托。她把他想象成一个大箱子,将自己多年来积攒在心里的对父亲的渴望、爱和怨恨全都装在里面。她从不奢望他会回应她,或为她做什么,甚至她都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感情,她只要默默地注视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仅此足矣。
现在,这个箱子不见了,她膨胀的感情无处存放,泛滥成灾。
她又开始做那个关于跷跷板的梦,只不过场景从公园换成墓地。她梦见自己被压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着妈妈的墓碑。墓碑上,妈妈的名字是白色的,爸爸的名字是红色的;墓室里,左边是妈妈的骨灰龛,右边是空荡荡的。
是了,这么久以来,她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件失衡的东西,不是窗外的梧桐,而是妈妈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