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人生
对面的花坛中央,妇人拿起手上的狗链,呼唤起大狗的名字,另一只手扶着婴儿车,婴儿车里的婴儿在哭,她抱起婴儿哄了会儿,婴儿不哭了,她就爱怜地看着他。多亏了他呀,多亏了这个孩子,她从那个有妇之夫手上要挟到了车子房子。她要把孩子养大,然后拥有更贵的车子,更接近市中心的房子,那是现实里甜美的梦,如果运气好,给孩子找个后爸,就再也没有人背地里骂她小三,骂这孩子是野种了。
大狗还是没有出现。
她站起身来,向周围张望,呼喊着大狗的名字,她有些着急了。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那孩子走了过来,对她说:“你在找一只大狗吗?”她说:“是的。”那孩子指着一个草丛,“它钻到那里面去了。”她说:“谢谢。”
妇人走了过去,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孩子已经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她又看了看婴儿车,还在原处。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她站在草丛外继续叫着狗的名字,还是没有响应。她有些近视,看着草丛里棕色的泥土和浅绿的草,星星点点的沾染着些许猩红。再靠近一步,她看见了她的狗,身体横躺在地上的狗,脑袋上正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妇人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捂着嘴哭了起来,她又回头看了看婴儿车,还在原地,孩子不哭不闹很安静。她拿起手机,先打给她的男人,男人没好气地匆忙挂断,她又打给110,对方说会有警员赶往现场。
妇人害怕极了,她想要一个能站在身边给她安慰的人,她想要一个供她倾泻的拥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向婴儿车方向走去,宝贝啊,来抱抱妈妈吧,妈妈好害怕……
那天傍晚,下班回家的人都被眼前的奇异景象所吓到,后来他们议论纷纷,那女人疯了,平时穿得光鲜亮丽的,从那天起就疯了。她拽住路过的每一个人,哭花了眼,哭花了妆,她呻吟着,颤抖着,吐出一句残缺的话:“孩子没了,孩子没了……”
4
在那个年代,一把菜刀磨三遍,能用上十年,切菜、杀猪、剁骨头,刀口不卷边,不起豁,厨子便举着刀说:“看看,看看,这是李家铁匠的作品,这叫什么,巧夺天工啊。”
李家世代做刀,遇到了战争时期,李父站错了队伍,要被枪毙。老婆大着肚子,问起名字,他说:“就叫李铁吧。”他常说,这世界上没啥都行,没厨子,自己烧,没剃头匠,自己剪,没啥不行啊,就是没铁匠不行。没了铁匠,就没了刀,人要是没了刀,那就成了猴子,成了动物。他肯定没想到,工厂里有了流水线的机器,在菜刀上刻上了品牌,分分钟生产千百把,人也没变成猴子,世界上却没了铁匠。他的孩子李铁,住在城市的边缘,早上拖着双轮小车,在平房多的地方喊着磨剪子磨刀,他在烧烤摊前磨一把菜刀,磨了半个小时,吃饭的人来了又走,他的刀还没磨好,老板夸他敬业,他说,毕竟祖宗的基业。
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有一天回家,李铁咳出了血,医生抖着一张X光片,肺部肿瘤,他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治疗还来得及。”来得及,只是几十年的积蓄都要没了。李铁无后,和老伴凑了凑,钱够。
他的房门被敲响,轻巧,急促。他打开门,是之前被他施舍了一顿饱饭和五块钱的那个孩子,此刻他正举着一个婴儿,他说,五千。
“两千。”李铁说。
“之前说好的五千。”
“我说能卖五千,可我买不起。”
那孩子想了想,抬头说:“两千就两千。”
李铁把他迎了进来,问起由头,那孩子倒也老实,说是偷来的。偷来的就偷来的吧,偷都已经偷了,我买下来,也算让他少挨几顿饿。
他把孩子交给老伴,老婆子抱着孩子,满眼爱怜,想了想,又摸索起来,看看是不是缺胳膊少腿,那孩子坐在桌前,说他饿了,李铁又拿出了晚上的剩饭汤。
婴儿闻着菜汤香味哭了起来,想必也是饿了,老伴穿上外套,说要去买奶粉。李铁把她送到门口,又左右张望了一下,回来问那孩子,没被人跟来吧?那孩子说没有。他点点头,走到抽屉前,拿出外套内口袋里的钥匙,打开抽屉,从一叠钞票中抽出了一部分,数了二十张,这钱是留他看病的,可能还差点。他是想要个孩子,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老来得子,这种事他不曾想过,他倒是认识个人贩子,一个男婴,转手能卖两万。他起初想把面前这孩子留下,也能卖个千把块,便施舍他五块,想着他还会再来,却不曾想过带来了这般好事。想着这轻松的买卖,他拙劣地笑了起来。
李铁家附近有个小超市,小超市货架上陈列着劣质的奶粉,奶粉旁边有更贵的进口奶粉,李铁老伴买了最便宜的一种,回到家中,发现门开着,李铁倒在血泊中,脑袋上插着菜刀,是他们李家的刀,用上十年也不卷边。抽屉也开着,里面空空如也。电视里嘈杂地放着天气预报,说是要降温了。月色射进房间,银色的丝线,洒在婴儿身上,他被饥饿挤出孤独的腔调,像哀嚎。
5
奔跑,再快一些,全力地奔跑。丘离跑出了一串脚印,跑起了一阵烟尘,他沿着铁道,一路向南,再南一些。他可以扒上一辆停靠的火车,可以到下一个小镇,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他能买得起泡面,吃得起饼干和火腿肠。他会梦见过去,梦见母亲,也梦见未来,梦见长大的样子。
他跑,跑累了便走,走得很快,他走出了城市走出了光亮,走在火车的呼啸中,路两旁搭着些草棚木屋,是那些乞讨者的住所。这里没有路灯,丘离走得特别快,在黑暗中撞上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身上飘着烟草味、酒味、香水味、臭味。他对着爬起来就走的丘离喊了一声,后者没有理睬,他走上去踹了一脚。丘离倒下的时候,怀里的钱像鸽子一样飞了出来。
“呀,撞见财神爷啦?”男人走上前,蹲下,捡起钱。丘离和他撕扯着,喊着抢劫。他脸上又挨了几拳,那流氓掏起他的口袋,从他的毛衣里拽出大把钞票,嘻嘻大笑着。眼看抢不过,丘离便一把拉住钞票撕成两半。
“妈的,疯了!”那男人见他是想同归于尽,从靴子里抽出个玩意儿,插在丘离肚子上,插了一下,见他没反应,又插了几下,手上热乎乎的,不动了,捡起剩下的钱掉头跑开了。
天气预报说的降温像是提前来到,风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残票,像是半截半截的尸体,钞票中间的金属线悬挂着,像肠子,想掉掉不下来似的。
他躺在地上,意识有些模糊,隐约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背着蛇皮袋走了过来。
“我都看见啦。”他说着,蹲在丘离的身旁扒拉着,“呸,一张也没留下。”
“你这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呀,说说,这么多钱哪儿偷的?”他好奇地看着,丘离的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来。
“啧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让我救你,对吧?可你看呀,这附近没有人,我手上也没电话,我怎么救你?说来也巧,我这是第二回碰上你了,我一般很少一天碰上谁两回的。”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着其中一根,吸了一口,又放在丘离嘴前。“是用你那五块钱买的,来一口吧。”丘离把嘴凑上去,可他吸不动。
“小兄弟呀,你快死了,你流了这么多血,你一定会死的。”他又拨弄起丘离的毛衣来,“呦,这衣服不错,你妈给你织的吧?我一看就知道,线打得密,外面买不到的,正好,我缺个毛线袜子。”
“你也别怪我落井下石啊,杀你的不是我,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投个好人家。这世道,谁不是自己顾着自己?想当年,老子也潇洒过,爱上了隔壁村的姑娘,他爹嫌我穷,不让我俩在一起,还被他打断了腿,说再见到我就宰了我。我能怎么办?扒个火车就跑啊,临走那姑娘都没来送我。我若是跟她安心过日子,儿子也该长你这么大了。你哪里人啊?哦对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来。早上听你口音,像是我们那块的,我是丘离县来的,你肯定没听说过。”他又抬头看了丘离一眼,已经没气了。
这个聒噪的男人动作也不麻利,好半天工夫终于脱下了丘离的毛衣,他抓起一把土,碾弄着毛衣上的血迹,向远处走去,一瘸一拐,又走得很急,像是受伤的秃鹫。
在遥远的北方,丘离他爹喝醉了酒,哭唱着含糊不清的歌谣,跌进了铁轨。
每每有在丘离镇停下的火车,少有人上下站,这多余的停靠却一直保持着,唯独那天,火车笔直地开过了……再后来,少有人提及这一家人,车道上的血水被冲刷干净,傻子坐在路旁发笑,丘离丘离,人们来自四面八方,这里没有过去。
创作谈:
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陈奕迅《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