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文/妖刀

“人生只是一场尚未揭盅的赌局。”

[金钩赌坊]

元旦刚过,进入农历腊月,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整整三天,整个京城被包裹在银色的世界里。

寒假刚刚开始,校园里就像刚散场的盛大舞会一般,那些刚刚还欢腾笑嚷的人群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

因为近来手头比较拮据我没有回家。同宿舍的刘流说,他要带我去一家很奇妙的地下赌场见识见识。是的,我不是个好学生。进入大学校园后,大学生只是对我父母来说比较堂皇的身份,而我有一个更加真实的身份是赌徒。

一年多以来我经历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赌局,有输有赢。从最初的纸牌扑克,到后来的麻将牌九,几乎所有能拿来赌的玩意我都见过,也尝试过。其中最让我喜欢的是骰子,我喜欢它发出的动听声音,一听到它的动静我就会感到心情愉悦,心跳欢快得像条解冻的河。

刘流介绍的那家神秘赌场在远郊西山脚下的筱月别墅,他认识那里的外围保安,于是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带我混进去。

筱月别墅的院门是两扇巨大的黑色金属门,视线穿过栏杆可以看到里面雅致的院景,那些小巧的修缮以及花圃和一汪清溪的布置可以看出主人有一种闲适的心态。门前站着刘流认识的那位英挺的保安,他并没有阻拦我们,他说他只受雇在院外当值,除了面试那天曾经走进院子,之后再也没有进去过。任何想要进去的人都被允许放行,他在门前守卫只是为了保证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是完全自愿的。

我们当然是自愿的,于是,那名保安为我们推开了黝黑的大门:“请。”

走进去之后,那扇门被保安重新关上,与此同时,我觉得已然将他忘记掉,连同门外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眼前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新奇的,梦幻般的,它仿佛有一种魔力,在引诱着我。

“哎,周放,你进来以后有什么感觉吗?”刘流环视着周围,西山巨大的阴影隐在不远处的云雾间。

“嗯。”我跟着他在青石板铺设的小路上走,两侧的花圃里种着许多颜色奇异的花草,有种说不出的清香浅浅地染进我们的呼吸中。“这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有人来了。”刘流停下了脚步,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别墅的大门打开了,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子站在门前。

她年轻时一定非常美貌,即使岁月已经从她生命中流逝,却并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划痕,只是在她淡定的神情中透露着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坦然无畏。她亲和地对我们笑着,我却感觉到她只是在客气地微笑,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欢迎来到‘金钩赌坊’。”她轻轻让开半步,把门后的通道显露在我们眼前。

金钩赌坊?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差点笑出来,似乎在哪本武侠小说里听到过这样的名称。如此排场的地方怎么起这样一个很乡野的名字呢?但回味中又觉得它野得很有味道。

房子里被装饰得古色古香,多宝格的屏风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玉器,还有雕着狻猊的香炉,趴着蒲牢的小型编钟,还有一只带饕餮纹的青铜鼎,这使我想起在门外那溪桥上的趴蝮和屋脊上的螭吻,看来这房子的主人很喜欢收集龙子的图腾。

“嗯……”我想问那女子怎么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却又不知如何称呼她。

“我叫筱月。”她轻轻地说,“请跟我来。”

“筱月?”刘流惊讶地叹道,“这筱月别墅是你的吗?你就是这间赌坊的主人?”

一个女人开赌坊,这太令人惊奇了!但她却说:“不,赌坊主人另有其人,我只是购置这幢别墅的人而已。”

长长的走廊分列着许多美丽的门,上面刻着不同的门牌,像餐馆的包间一样起着不同的好听的名字。筱月问我们要去哪一间,刘流看看我,我问:“有没有专门玩骰子的地方?”初到一个新的赌场,我总习惯先去玩一把骰子。

筱月眼波流转,伸出一根嫩白的手指点着我身边的门:“落玉如珠。”

[落玉如珠]

筱月又指着旁边的两扇门告诉我们那分别是麻将和牌九的场地,便转身走了。我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很好奇地琢磨了几秒钟,便被刘流拉进了“落玉如珠”。

这间屋子大得出乎我们预料!几乎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门口摆着个高高的木柜,里面站着一位俏丽的女孩。

“你们好,我是珠珠。需要换筹码吗?”她一定是南方来打工的,语调中带着又软又糯的南音。

“怎么换?”我和刘流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看这个赌场的架势,好像不是我们现在落魄时应该来的地方。

“如果是换钱,一百元现钞换一枚筹码。”珠珠很可爱,脸上一直带着欢快的表情,她的喜悦感染了我。

“难道还可以换其他的东西吗?”我跟她逗趣。也许这里像一间当铺,急用钱时可以用随身的贵重物品做抵押。

珠珠抿着嘴一笑:“一般来说呢,大多数客人只换钱就可以了。对不了解规矩的客人我们不允许抵押私人物品。至于其他可以抵押的东西,还是等两位熟悉了再考虑吧。”她从柜里端出一盘金灿灿的筹码来,“不如先换了筹码去试两手再说。”

哇!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这些筹码简直就像是纯金打造的!一百块钱换一枚?若是换完后带出去那不是发财了?

也许珠珠从我贪婪的眼里看出了我的心思,又笑吟吟地说:“这些筹码都是纯金打造的,但是所有‘金钩赌坊’里的物件都不可能被带到外面去,同样属于你们的物件也不可能被我们私自拿出去。所以敬请放心!”哦,我猜他们也许有那种高级的监视扫描系统。

“原来是这样,不然我还想这么做生意你们不是亏死了!”刘流一边点头一边翻出钱包,“我就带了四千块,都给我换了吧。等我走的时候是不是还能换回来?”

珠珠接过钱,金筹码在她的小手里叮当作响。“当然。”

“你们老板一定非常有钱!”我只带了两千一百块,这是我剩下的所有家当,我抽出一张百元钞放回口袋里,把剩余的钱递到珠珠手中。

珠珠看了看我的口袋:“为什么要收起一张?”

我耸耸肩:“我习惯留条后路,这是我的原则。”这个原则曾经救过我无数次,不管输到最后多么想再赢回来,口袋里剩下的一百块钱无论如何也绝不拿出来做赌资。它可以让我平安地返回,可以让我在以后的几天里有饭吃,当然它也可以把我送到有钱的朋友那里去借,因为我还得快而且利息合理,有不少朋友都愿意把钱借给我。

“祝你们愉快!”珠珠把我们的筹码分别装在两个丝绒袋子里递过来,我注意到她一直嘴角含笑地目送着我们走进赌场范围,似乎我们的到来令她很是开心。

“好沉啊!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金子!”刘流抱着袋子向几张桌台张望。我无暇顾及他对金子的惊叹,那些转进我耳朵里的骰子的碰撞声已经在轻轻震击着我的心房。

在这里赌骰子只有两种玩法,一种是群体式的押大小,另一种是对阵式的比大小。我钻进一桌看上去比较热闹的赌徒中,他们在押大小,似乎赢得很多,庄家一直在输。在座的都是些年轻人,在骰子的清脆碰撞声中显得浮躁而又热情。庄家也是个年轻人,脸上挂着从容自若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有种感觉令我很熟悉。

我很快加入到赌徒的运气里,大约半小时,赢了一万块。袋子变得很沉,我不得不抱到珠珠那里去兑换回纸币,却见珠珠笑着手指我身后说:“你的朋友好像运气没那么好。”

只见刘流一脸丧气地走过来,那个装金子的袋子攥在他的手里,看上去一枚筹码也没有了。

“真邪,好像才几分钟不到,全输了!”刘流拍着我的肩膀,“看样子你有不少收获,要不咱今天先回去吧。”

我知道他那四千块是借来的,空手回去他没得还。就从赢来的金币里倒出一半给他:“时间还早。”刘流捧着袋子跑到别的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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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都有个忌讳,不愿意在手气好的时候把钱借给别人,似乎那样会把自己的好运送出去。而我和刘流这两个赌棍能成为很亲密的赌场伙伴就是因为我们从来不在乎在自己手气比较好一点的时候把赢来的钱借给对方。

我猜他肯定去打麻将了,那是他的常胜之地。于是转回身让珠珠帮我把剩下的五千块换成纸币。

珠珠一边数着筹码一边对我说明:“用钱换筹码是一百元换一枚,用筹码换成钱是五枚换四百元。”

“什么?!那我这五十枚就只能换到四千块了?足足亏了一千!”我惊讶地大叫起来。

珠珠并不因为我的喊叫而减低她的微笑程度,仍然一脸好脾气地看着我,不远处的人们仍然沉浸在他们的游戏里,没有人对我多看一眼,显见我的言行已是他们司空见惯。

“赌坊的规矩就是这样定的,也就是说,即使你保住了原来的赌金也不能再换回原来那么多钱。”珠珠伸着一根手指头认真对我讲解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稍微有几个赢家,就一定会有人输得很惨!”我恨恨地把全部筹码都推过去,“都帮我换回来,今天不玩了。”

“好的。”珠珠笑盈盈地接过袋子点数,然后向我汇报:“一共是七十四枚筹码,其中七十枚给你换成五千六百元,余下四枚是否记在账上?等下次再来时再取。”

“记在账上?那我下次取出来的时候要不要再交保管费?”我没好气地问她。

“不需要。”珠珠听了我的话,咯咯地笑起来。“如果你在其他房间有需要时,也可以支取账上的筹码。”

[红颜如水]

我怀揣着五千七百块钱走出“落玉如珠”,有点意犹未尽,又有点兴味索然。走进旁边那间写着“天道鸿运”的麻将室,发现这间屋子比“落玉如珠”还要大。我奇怪它们的房门毗邻而设,怎么内里会容下这么大的空间。

这里每个人怀中的袋子都是鼓鼓的,似乎每个人都狠狠地赢了一笔,但我记着刚才和珠珠的谈话,按照赌坊兑换的规矩,只要有人小赢几手,就一定会有人输得很惨,那会是谁输了呢?

我很快找到刘流,惊讶地发现他的袋子鼓涨得满满地被放在身边的地板上,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赢到了这么多!

他们那一桌正好结束一局,有人收了钱起身离开,又马上有别人坐了下来。我看到刘流这一把输出去九枚筹码,知道他们赌得并不小,不想加入。刘流见我站在他身边,似乎有些羞愧和不安,他一反往常拼命拉着我的态度,反而劝我回学校去。

“你先回去吧,这里兑换条件比较亏,没劲。你别玩了,赶紧回去吧。”他对我匆匆地摆着手。

“那你呢?”我正好没有什么心思再赌下去打算回学校了,谁知他却不走。

“我……”他看看麻将桌,四个人八只手正在有条不紊地码着牌。“我再玩会儿。”

我对他理解地笑,大赢的时候谁都不会想要撤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向外走,他又在身后叫住我:“周放。”

我回身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仿佛再也不能接触到。“怎么了?”

“你赢了钱赶紧回家看看吧,要过年了,别再来赌了。”他眼里流露出的真诚打动了我,我对他点点头,挥了挥手。

走廊里静悄悄地没有声息,还有些看不出名堂的房门排列在两侧,不知里面是些什么样的赌局。快要走到那扇多宝格的屏风前时,我忽然注意到左侧有一道隐蔽着的楼梯,难道楼上也是赌坊的一部分吗?还是别有洞天?

我悄悄地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竟是个巨大敞亮的客厅,雪白柔软的皮毛地毯铺满了整一层楼,我穿着一双半年多没清理过的鞋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靠窗的丝绒榻上坐着一位正在看书的少女,她身上洁白的衣裙衬着她那一头长发更加漆黑光亮,如同一匹黑瀑。也许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望见了我,轻轻地一笑:“过来坐吧。”我发现在这样的冷天里,她竟赤着一双好看的脚。

我曾经有过短暂的恋情,漂亮的女孩也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个少女却带给我异样的美感,她就像一片雪花,晶莹剔透得令人不忍碰触。

“我……”我在离她最远的一个锦墩上坐下,指了指身后:“我看见楼梯……就……上来了。”

她对我粲然一笑:“不要紧,任何注意到这个楼梯的人随时都可以上来。”她的言外之意没错,来这里赌钱的人谁会注意到这样一条狭窄的小楼梯呢?

“你怎么在这里?”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我回头见是筱月站在楼梯口上,她匆匆走到少女身旁,“小姐,这人……”

少女制止住了她:“我知道的,没关系。”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又对筱月说:“他的账目如何?”

筱月已经收敛了方才的失态,轻笑着:“这位公子处事缜密小心,二十枚筹码赢回一百枚,除开他的朋友挪借了五十枚之外,现已全部兑回成钞,账上余有四枚筹码。”

少女的脸上漾开了笑容:“你运气很好啊!”我机械地对她还了一个微笑,有点不知所措。

她又问筱月刘流的情况,筱月却说:“那位公子自带的四十枚筹码全部输在‘落玉如珠’,向这位公子借去五十枚后又全部输在‘天道鸿运’,现在账上已欠下一年零五个月。”说完她微一躬身消失在客厅的某一扇门后。

少女站起身:“我送你下楼。”

一直走到别墅门外,我们都默不作声,往日习惯于贫嘴滑舌的我竟然变得木讷起来,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好一句完整像样的话来对她说。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下次来时记得再来看我。”她站在我身边轻轻地说道。“我叫如水。”

我惊奇地问她:“平时没人陪你吗?”她微微低下头,不语。

我了解地点了点头:“这家赌坊是你的长辈开的吧?你家肯定特别有钱,对谁都提防,又怕你出去有危险是不是?”

她突然笑了,好像我说了一个很傻的话题,这妩媚的笑容让我有些情不自禁地神魂颠倒,心头一热,就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她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回去,我想起筱月说起刘流时那句奇怪的报账,又问她:

“刘流欠下了多少钱?怎么按时间计算的?”

她又转回头来,笑容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滑过:“你的朋友吗?他欠下的已经不是钱了,而是时间。回去吧,明天来时也许他已经赢回去了。”她不再理睬我,走进赌坊掩上了门。

“喂!”我伸手上去,那门却纹丝不动,里面也没有人来应对。

我穿过静默的花园走到铁门前,大门应手而开,那名保安站在门外对我点了下头,大门被他小心地阖上,悄然无声。他见我独自出来并不奇怪。

雪后的空气凛冽而清新,我扭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搓着手:“雪地里很舒服啊!”

猛然间,我觉得脑袋里嗡地一下就懵了,连忙转回身趴在铁门上向里望去,保安拦住我:“对不起,每一位每天只能通过一次,要想进去的话明天再来吧。”

“不!”我抓住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制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你天天在这里站着,发现里面和外面的区别了吗?”

他茫然地看着我:“什么区别?只是比外面漂亮而已,还有什么区别。”

他想要摆脱我的手,我却死死地揪住他不放:“不对!外面已经下了三四天大雪,你看,我们的鞋子都几乎埋在雪里了。可是这个院子里就像春天一样!不要说雪,连落叶都没有一片,它干净得就好像室内的人工布景。你从来没有发现过吗?下雪前和下雪后里面有什么不同吗?外面下雪的时候里面也在下吗?还是你看见过有人在里面房前屋后的扫雪?”期

“放开!”他用力甩开了我的纠缠,整了整衣装:“你神经病啊!我只管在这里守卫,哪管人家里面怎么打扫院子?你要是对里面好奇,明天再进去看好了,我只管放你进去。赶紧走吧,别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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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面试的时候是谁见你的?筱月吗?”我又不甘心地追问。

“什么晓月?是老头,看样子像主人,可人家一点也没有有钱暴发户的架势,对我挺和气的。”他说完不耐烦地对我摆着手,“你快走吧!”

[岁月如梭]

这个晚上刘流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听他的话买票回家去过年。

第二天中午当我从宿舍的床上爬起来,感觉到浑身酸软无力,刘流的床铺仍像昨天那样摊开着,冰冷得没有一点点温度。我想着筱月说他欠下了一年零五个月,如水说他欠下的已经不是钱,而是时间。这让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些灵异故事,说有的人无意中接触到了阴魂,结果被夺走阳间寿命。这些荒诞不经的事只不过是故事而已,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真实的生活中,那么“金钩赌坊”的账户里,刘流欠下的是什么呢?他在“天道鸿运”里劝说我时是否已经欠下了什么?

而且,在昨晚的梦里,我又见到了如水,她站在亦真亦幻的风景里对我笑着说:“明天你再来看我吧。”

我匆忙吃了些东西就赶到筱月别墅,那个保安见到我,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点了点头,为我打开了大门。我站在门前的雪地上看着内里明媚如春的景色,问他:“昨天我和刘流一起进去的,出来时却只有我一个人,你不担心他吗?”

他淡淡地说:“我来这里当职时间不算短了,有的人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但有的人我至今只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进去时我看到了,却再也没有见他出来过。”

“也许是你休息的时候他走了。”

“不会,门外的保安只有我一个,每晚十二点至清晨八点是我休息的时间,这里禁止出入。”

仍然是筱月在别墅的门前为我打开大门,在看到她脸上那副淡定的神态时,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赌场里的庄家和昨天临分别时如水脸上的神情会让我觉得熟悉,因为他们都像眼前的筱月一样,带着一种视我为无物的不屑。

“筱月,能不能告诉我,刘流欠下的时间是怎么回事。”

筱月听了我的问话婉转地拒绝道:“周公子暂时还不需要赊账,不如等有需要时再打听这种扫兴的事吧。”她带我停在“落玉如珠”的门前,躬身离去。

我没有走进“落玉如珠”,而是再次推开了“天道鸿运”的门。

高高的柜台前站着个胖乎乎的小子,好像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得并不好看,却肉腾腾地像只可爱的包子。

“要换筹码吗?”他声音稚嫩地,带着浓重的孩子气。这里有童工的么?我正要拿出钱来,忽然见他神色一黯,眼睛直盯着我身后。

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颓丧地走上前来站在我身边,他手里捏着干瘪的丝绒口袋。小孩并没有热情地招呼他,只是看着老人,“林先生……”

那位林先生半晌没有做声,然后低低地问道:“还有吗?”

小孩说:“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林先生摇摇头:“算啦!不要了,留给你吧。”他把丝绒袋子留在柜台上,慢慢转身走出门去。

“他没有什么了?”我一边拿钱一边随口问小胖子。

“他没有时间了。”小胖子说完猛然醒悟到我站在他面前,连忙又恢复了笑脸,“你要换多少筹码?我叫石头。”

我拿出二千递过去换来二十枚金子,连账上的那四个也一起取了出来,又问他:“你知道我的朋友刘流在什么地方么?我想他可能还在这个房间里。”

“噢,在的。”他伸手指点着,“和那位穿青袍的老先生坐在一桌。”

我谢了石头朝那桌走去,走了两步回身看,只见石头低着头在账簿上写了几笔什么,然后取出一枚筹码放进自己的口袋,再小心地撕下那页账。他打开身后的橱门,里面竟供着神龛,神位前有两只巨大的白蜡兀自跳跃着火苗,小石头将那页账在蜡上燃了,放进神位前的小炉里,又另燃了三炷香对神位拜了拜,将香插在香炉中,重新又掩上了橱门。

不等他发现我在悄悄观察他,我走到了那位穿青袍的老先生身边,脑子里仍放映着小石头刚才的一举一动,不明白他这样做是在干什么。

“周放!”刘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没回家?又来做什么?!”

我被他的声音拉回到桌前,但放眼望去,我竟然没有找到刘流的身影,直到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惊惶失措的神情站在我面前。

“你……”没错,他的容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没有变,这双眼睛正是刘流的,它仍然带着我所熟悉的神色,却又多了浓重的恐慌和惊喜。

他老了。

一夜之间,他看上去老了二十年!

“我……”他垂下头,“我是刘流。”

这一局刘流赢了十六个筹码,他小心地收进袋子里,起身和我一起走到休息处的沙发上坐下。

“刘流,你究竟把什么输在这里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知道他的一切变化都是因为在赌坊的账目上欠下了那个见鬼的时间。

“周放,不好意思,我把你借我的五千块也输进去了。不知怎么的,一转眼就输光了。”他低着头。

“输光了就不要再赌了,你怎么会欠下账的?”我死盯着他看,突然冲上去在他浮现出些许皱纹的脸上捏了一把,“你们都在演电影给我看呢吧?”

我真希望他取下脸上的化妆物,像以往每次恶作剧后对着我哈哈大笑,把我当个笨蛋傻瓜。但他没有,我手下是真实的肌肤,他疼得呲着牙吸了口凉气,说:“是真的。”

刘流在进入“天道鸿运”不到五分钟,在第一个牌局中遇到对家赢了一手大牌,他不仅把我借他的五十个筹码全部输了进去,还欠赢家六个,他不得不到柜台去询问赊账的事项。

小石头告诉他,赊账可以,要留下真实名姓和出生年月日,赊出的钱以他的时间来抵销,一个月一枚筹码,当他还清那六个筹码的欠账时,他已经老了半年。欠下的时间可以不必退还,但如果他继续赊账留在赌坊里,那么他在下一次赊账时,就会把前一次抵押的时间显现在他的身体上。

也就是说,当我昨天来到这个房间里找刘流时,他刚刚还清那六个筹码的欠账,却并没有认赌服输地甘心抵掉半年时光,而是再一次向赌坊抵押了更多的时间,我才会看到他身边那个被撑得满满的布袋。

而眼前的他已然是个中年人,这却是他上一次抵押后的时限,那么现在他又押了多少?

“那你现在手里的钱已经欠到什么时候了?”我抓着他,心底一股怨恨,如果能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再也不赌了!

“……八十五岁!”

“啪”地一声,我惊觉自己狠狠地抽了刘流一个耳光,恨他完全失去自控迷失在赌局中。

“你等着,我去赢回来!”我将他按在沙发里,转身冲出门去跑进了我最有自信的“落玉如珠”。

[愿赌服输]

我输了!

和刘流一样,我输在自认为最拿手的赌局里。越是急于赢,越是输得不堪,最后一次兑换中,我连傍身的那一百元也交了出去,输得片甲不留。

“对不起,刘流。”我坐回刘流身边,“我不能像你一样把时间押进去,那样我们会一起老死在这里的。”

我想起不久前见到的林先生,不知道他走进金钩赌坊时是怎样年少轻狂的赌客,然而他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地站在我面前时,他的岁月却只剩下轻轻的一枚金质筹码那么短暂。所以他才会说“我放弃了!”

想到此我眼里忽然闪过珠珠和小石头的模样,他们年轻充满活力,是他们真的年轻吗?还是像石头接受林先生那枚剩余的筹码一样掠取了别人的时间?难怪在那些年轻庄家和筱月的眼里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意的繁荣,更是一段段锦绣的青春年华。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刘流用他冰冷而略显苍老的手颤抖着握住我的,“趁你什么都没有欠下的时候,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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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想就这样失去一个朋友。“我要想个办法把你赢回来!这里一定有什么更大的赌局,可以赢回一生。”我又想到了如水,她那么温柔娴静,一定很得她家人的疼爱,或许能帮到我们。

“有。你可以和我赌一局。”身旁传来温婉轻柔的声音,我转回头,就望见了如水那静如秋波的眼眸。

筱月在一边介绍道:“这是我们金钩赌坊六十年来的主人,温如水小姐。”

我于瞬间恍然!六十年来她一直是这里的主人,凭借着那些倾耗所有的赌徒,她才得以绮年玉貌地站在我们面前,眉目如画,曼妙多姿。谁能猜测到她真实的年纪?

“怎么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想要发抖的身体,这是一场我们输不起的局,在无意中令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还有赢的机会吗?

“你,我,只赌一局,凭你挑选方式。”温如水春葱似的小巧手指轻轻地指了指我,又点了点她自己。

“赌什么?”

她微微地浅笑,如一缕春风迎面扑来。“用你的未来,赌我的未来。如果你赢了,你带着你的朋友全身离开,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身上赌资原样奉还。”

“如果我输了呢?”如果我输了呢?我不敢问,却不得不问。

“如果你输了,你要留在这里,像我一样留在这里,直到有下一个人敢于用自己的未来作抵押向你挑战。当然,你的这位朋友也少不得留在赌坊中,直到把他欠下的账目结清为止。”她说到那句“像我一样留在这里”时,眼里跳跃着兴奋的光芒,难道她也是以同样方式留在赌坊中的么?她足足等了六十年才等来我这样一个挑战者,那么她一定非常急于出去的吧。

原来就在昨天,她送我到门外再不能向前时,在她眼中滑过的那一丝忧怨的神色叫做怅然。

“那就去‘落玉如珠’吧。”我不顾刘流暗地的阻止,坚决地迈步往外走。

“那你是接受了?”温如水笑望着我,得意又惊喜。

“我赌了!”

随着我的应承,“天道鸿运”里欢声雷动,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赌客们都停下了手里的牌局,关注着我们的对话。筱月击了两下掌对众人说:“今日金钩赌坊停业一天,每位客人补偿十五枚筹码,凡是账目上有赊欠的可以此补偿抵销欠账。”众人又是一阵欢声。

怪不得他们那么开心,原来有如此大的好处。我看看刘流,那么他也可以由此得到一年零三个月的补偿了。

只有一局,我们比大小。

骨质的骰子在摇盅里叮当乱响,我和温如水摇动着手里的骰盅,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赢,要带着刘流一起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我又想留在这里,深入到一个未知的所在,探索里面奇异的一切。

输?还是赢?

两只骰盅同时落在案台上,除了我们两个人,所有人都紧盯着我们的手。怎样了?什么结果?只在这一刹间,一切都已成定局。只是它还未曾揭开,如同一个谜,猜不出结果。

但,终究它是要揭开了的。

就在此时,温如水轻叹了一声,对我嫣然一笑。

我忽然感到心底一阵纯美温润的安宁与轻松,随手将面前的骰盅掀起抛上了半空。

温如水走时换上了一身时尚的装束,她脚上那双高高的长靴令我更加回味她站在白色毛绒地毯上的那双如白玉般的赤脚。我像她送我那样将她送到了别墅的门前,看到院子里布着一个令我无法通过的结界。我对她自嘲地笑笑说:“看来我要像你一样等着另一个傻瓜了。”

她握了一下我的手:“也许哪一天我厌倦了外面的生活,说不定还会回来找你赌一局的。”

“那你多保重吧。”

“你也是。”

就这样,我们由一个简单的赌局改变了彼此的后半生。至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看着林林总总的人在这个赌坊里进进出出,有欢笑也有悲哀,有收获也有付出。有的人一夜暴富冲出大门从此一去不回,更有的人像那位林先生一样欠到再无可欠的地步,从我们的生活中烟消云散。

筱月、珠珠、石头和那些年轻的庄家一样,不时地变化着年貌,而我却一直坦然地感受着时光的正常流逝,静得几乎可以聆听到它远去的声音。

偶尔我也会下场赌几把,赢到的筹码都交给了刘流,这也是唯一令我欢欣的事情,他正在越发地年轻起来,越来越接近往日我所熟悉的那个老朋友。

你猜得没错,如今我已经是“金钩赌坊”新一轮的主人,如果你也有兴趣,不妨来和我赌一局,带着你那不可预知的未来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