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行道·轮回
走这条。他的右手向其中一条小路上一指。
我向前走了两步,站在路口。发现这里竟然是一条走廊。再往前,就会没有天空,没有月光。我有些害怕,担心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
这是未来,还是过去?我问道。可回头去看,发现老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
刚才看见的另一条路也同样消失了。我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只好继续向前,进入了这条狭窄的深不见底的走廊。
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我看见了我自己。我穿着那件熟悉的湖蓝色T恤,站在那栋熟悉的宿舍楼下,正抬头向上看着。小D从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用力向外扔去。白色的纸页在空中翻飞。但我没有接住它。它落在了灰色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台阶上。我看见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嘴角不满地向一侧翘起。假如,我能再向右边挪动几步……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
我从这个场景旁走开,走进另一个看上去十分破旧的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忽然间,有什么从身体深处涌上了喉咙。我立刻停下了脚步。
那是六年以前,我的奶奶躺在床上,快要不行了。那时我还是一个笨拙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初中学生。我向学校请了假,但老师并不相信。他在我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悲伤。我十分平静地收拾了书包,十分平静地回到家里,十分平静地跟随父母一起来到奶奶的家。她独自一人住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小镇上。当我看到她,就明白了,她无时不刻不在等待着死亡。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掐断时间的喉咙,让它彻底地停在呼吸终止的那一刻。我没有去拉她的手,因为我感到她并不想让人靠近。我在那张病床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那一部分。这使我不能出声,说不出一句话来。每一个进入这个房间的人也都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带着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痛。爸爸红着眼睛,妈妈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我看到我自己的脸,看到镜片背后那双冷静得异乎寻常的眼睛。我知道再过一天,当奶奶被一辆黑色的车送走,彻底离开这个房间,我就会哭。那时我会带上一块黑纱,在送葬的队伍中缓缓前进。
我真想伸出手去,摇晃那个站在床前不发一声的笨蛋女孩。快去握住奶奶的手,再过没多久,它就会彻底冰冷下来。快去和她说说话,安慰她,在她死去以前做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我仍然静静地站立在床前,就这样,就在我思索着房间里从奶奶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味的时候,奶奶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缓缓地转身离去,迈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进入黑暗的更深处。
第一眼看到张路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相信他就是那个我曾经喜欢过的男孩。他是那么小,又那么瘦弱,就像如今我看见的任何一个普通的九岁男孩一样。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抱着一个足球,走路的样子有些颠簸。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身后的衣服已经湿透,脸和胳膊已经全被晒黑。张路迈着大步,咚咚地 往楼上跑去。上课铃急促而尖锐的响着。他穿过那些同样急匆匆往教室赶去的孩子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那是我的小学,那些墙壁和桌椅比我记忆中的还要鲜活。我也是九岁,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我静静地坐在第二排的一张桌前,时不时向外张望着。
张路跑进了教室。我看见自己仍然笨拙但没有黑框眼镜的脸上,忽然有了些不自在。我知道再过两秒,那个莽撞的男孩将撞到我的桌子,碰掉我的文具盒,钢笔和橡皮洒落一地。他说对不起,弯腰帮我拣东西的时候,足球掉在地上,向教室的后排滚去。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钢笔坏了,笔身上裂了一条细缝,墨水会在放学时弄得文具盒里到处都是。晚上我会把它洗干净,小心翼翼f 放进抽屉里的一个盒子里。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呆呆地坐着,看他将所有东西一样一样摆回桌上。老师的脚步声已经在走廊上响起,这唯一的一次机会,我却什么也没有说过。
现在我多么想能够触摸一下这些真实的,熟悉的,曾经多次出现在梦里的墙壁,坐一坐那些吱呀作响的椅子,站在窗前向那个还没荒废、生机勃勃的绿色的操场喊上几声。
带着几乎通彻心扉的感伤,我离开了教室,沿着道路继续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一个灯光昏暗、音乐嘈杂的地方。和刚才不同,我对这里极为陌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见过。一台老式的黑色录放机正在大声地放着一首歌曲,我曾经在父母的抽屉里找到过同样的一盘磁带。是凤飞飞,还是邓丽君?人们在跳舞,在乐曲声中大声交谈。我很快在屋子的一角发现了我自己的身影。或许是五岁,或许是七岁。我坐在一条长凳上,双手支撑着身体,两只脚晃来晃去,百无聊赖地看着人群中的一对男女。
那是我的父母。妈妈居然那么年轻,头发还是黑的,烫着最时髦的大波浪卷,穿着一件碎花长裙,笑着和父亲交谈,不时往我这里看上一眼。她的样子没有多少改变,只是脸部光滑饱满,脚步轻盈。父亲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深色工装裤。他们看起来是那么亲密,温暖。灯球闪烁的灯光包围着他们,在这个画面当中,他们仿佛置身于宇宙的中央。而我只是一个背景,感到无聊和孤独,巴望着时间能够赶快过去。
很快,他们离开了。灯光和舞厅一起消失不见。我继续向前走着,来到一条河边。
河水仍像我记忆中那样,没有一丝改变。我看见了更小的自己,也许只有三岁。我拎着一个红色的小小的水桶,蹲在河边,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我想在那下面找到小鱼或者小虾的洞穴。我猜测它们在这里做窝,也许还有泥鳅。但石头下除了一些形状恶心的虫子,和一滩混浊的泥水,再也没有其他。我失望地放下石头,向前走了几步,继续翻开下一块。阳光在头顶散发着炙热的光芒。这是夏日正午,河岸边除了我没有别人。能听见蝉鸣,货车在不远处的公路上一会开过一辆。我擦着脸上的汗水,一步一步地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知道不久后我就会往更深的水中走去。只是即使最深的河水,也不过才刚刚没过我的腰部。但我会往深处走,带着恐惧与兴奋。我会踩到一块滑溜溜的石头,在河里摔倒。我以为我会淹死,于是哭喊救命。妈妈发现我的时候,我还坐在水里,河水不紧不慢地从胸口流过。她会笑我,带我回家,给我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并记住了这个下午,在未来的二十多年里对我反复提起。
阳光消失了。经过一个拐弯之后,我再也没看见任何景象。月亮仍然高悬在头顶,散发出光芒。我停下脚步静静等待。
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神情严肃地审视着我,无论是从她的脸上还是身形,都无法判断她的确切年龄。除了她也像那个老人一样光着脚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普通的衣服,可能转眼就忘记它的样式。只有她的目光让人印象深刻,仿佛直抵内心。
四周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我还未开口,就已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房间中央,好像一个已经没有了任何物品的,寂寥得可怕的博物馆。围绕着中心的,是一扇一扇紧闭的房门。我意识到,我只需打开其中的一扇。但却不能确定它们的数目,以及我要去的地方。
她缓缓地向我伸出三个手指。
三次机会,她说,答对我的问题,就可以告诉你要去的房间号码。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看来别无选择。于是我点点头,达成了这个协议。
请问,永恒不变的是什么?
我皱起了眉毛,立刻意识到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永恒不变的东西,曾有人回答是时间,也有人说是物质,宇宙,光,人的思想。人人都可以自圆其说,人人也都可以将其推翻。以任何的理由,任何形式的证据。
我叹了口气,既期盼又绝望地答道,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