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行道·轮回

文/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声音消失了。夜晚城市里汽车的轰鸣，或是这小巷中从那些敞开着的窗户里传来的电视机声响，隐约的笑声，脚步声，说话声，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着，同样不发出一点声响。我发现自己站在两栋高大的建筑物之间，在一个黑暗幽深的巷子口前，但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还有那个不远处靠墙站着的身穿黑袍的陌生人，他又是谁。

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在此之前我究竟做过什么，经过了什么地方。但我并不慌张，甚至也不疑惑。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我必须来这里。而现在，我必须和那个穿着奇怪的陌生人说话。

于是我向他走了过去。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直到走近也看不清他的样子。

你好。我说。

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回应。

我看了看他身后那条漆黑的没有一点光线的巷子。我想进去，我对他说。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打量着我。你想进去，阴影中传来低沉缓慢的声音，那你必须留下一样东西。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发现我仍然穿着白天的衣服，这不知为何使我有些惊讶。仿佛这身衣服并不适合这个夜晚，就像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并非躺在床上一样。我想起裤子口袋里应该有我的钱包。我摸索了一阵，却没有发现它。身上无论哪个口袋都空空如也。

除了一枚摸起来感觉有些奇怪的硬币。我把它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借着月光，发现这是一枚古代铜钱。上面模糊的字迹已无法辨别它来自哪个朝代。只感觉它在手心里散发着沉甸甸的凉意。我忽然想，这是一枚真正的古代铜钱。而且，它对我非常重要。但我想不起来哪里重要。

这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了。我对他说。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只手从阴影中缓缓地向我伸了过来，接着停在了半空。

我犹豫着向他靠近。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这么做。但我还是把铜钱放在了他的手心。手的五指合拢，又缓缓地缩回到了阴影中去。

你可以进去了。他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陌生人身后的深巷。它通向哪里？我问。

没有人回答。我努力向墙壁一角看去，但再也无法从那阴影中辨别出他的样子。他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保持了沉默。

于是我挪动脚步，朝巷子的深处走去。

月光从那时开始黯淡下来。我期待着眼睛很快就能适应这里的光线，看清脚下的路。但情况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发生。黑暗无边无际，又好像随着脚步的深入，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厚，足以滋生某种绝望的情绪。我用手扶着右边的墙壁，手指不时从一些类似苔藓的东西上滑过。脚下同样潮湿阴冷，地面有些柔软，但并不崎岖，没有碰到一点障碍。我想，这是一条准备好了的路。因而无需担心滑到。有时我想，我也许正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然而当我抬头仰望头顶的黑暗时，仍能感到高大的建筑物之间，那一阵一阵略过的微风。我甚至感到了月亮，仍然悬挂在天空的某处，只是由于某种原因，由于我身在这样一条巷子，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所以我看不见它。

但还在地面之上的感觉是确定无疑的。我转了一个弯。道路开始变得曲折，有时好像还会绕回来，就像是蛇蜕或者甬道，蛛网是迷宫。我庆幸自己在一开始就做出手扶墙壁的决定。否则很可能在这样无休止的黑暗中迷路，也许永远到达不了终点。墙壁通过右手传递过来的坚实之感，给了我许多安慰。渐渐的，我感到下一个入口（为什么想到了入口？）很快就将出现在眼前。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发现墙壁在那时忽然有所改变。它开始变得粗糙起来。湿滑的墙面逐渐被一块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取代。它们甚至开始散发出某种熟悉的热度，我猜想那也许是太阳尚未落山之前遗留下来的。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抬头望向天空。

我看见了月亮模糊的轮廓。它的边缘正在变红，仿佛很快就会变得像刚才那么明亮。眼前的黑暗也在逐渐变得稀薄，我似乎能看到这条狭窄的小巷，看到两旁灰色的粗砺的墙壁。我仍然快步向前走着，丝毫不想停下打量一下四周的光景。

前方不远处有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移动。但我很快明白了，那是我的错觉。并不是有什么在移动，而是那里正随着光线的变化，逐渐显示出了它们的轮廓：一个水塘，一块岩石。还有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水滴的声响，却没有破坏水塘的表面。月光下，它像镜子一般的光滑。在它旁边是一块同样光滑的，反射着冷冷月光的黑色岩石。

我忽然渴了起来。身体里的任何一个细胞都无比渴望着水塘里的水。但刚才那个告知我硬币的重要性的声音，又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不要喝水塘里的水，它说。这一次，我决定听从它的告诫。只是经过水塘时，仍忍不住向那充满诱惑的水面看了一眼。我的脚步迟缓。有一小段时间，觉得目光完全被这一潭深水吸引，禁不住向它靠近了一些。

我在潭水中看见了月亮的倒影。目光穿越了黑暗的水面，我突然害怕地颤抖起来。我看见了无数孩子的脸。虽然弄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在水中。起初只是一团一团的白色光影，缓缓在水中聚集，成型。它们浮现在镜面一样的黑色水下，向上凝视着我，目光中充满了哀怨。也许是水面折射，也许它们原本如此——那些脸肿胀柔软，像是唯有吸收水分才得以存在。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移开了目光，快步朝前走去。水潭背后又是一片寂静的黑暗。这巷子并没有结束。只是一时间墙壁都不知去了哪里。我只有茫然的向前迈步，提醒自己尽量谨慎小心。

没过多久，黑暗中再次有景象浮动。我看见另一个人，他就在几步远的前方，低着头坐在地上，一只手撑住下巴，正静静地盯着我看。他的模样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个老人。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宽大的帽檐边插着一根五颜六色的羽毛。他的衣服打着补丁，袖子挽到手肘处。他光着脚，没有胡子，但脸上的皱纹只有电影里才看得到。他长得既不友善，也不凶恶。我思索了很久，才想到这类长相应该属于那些善于下棋而且不苟言笑的人。我猜他有八九十岁，或许更老。和刚才遇到那个陌生人一样，我想我必须和他说话。

我在离他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你好，我说。

他咳嗽了一声，嗓音果然像我想象得那么苍老。选择吧，他仍然咳嗽着，两条路，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你走哪边？

这时我才发现，他坐着的地方是一个路口。在他身后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两条路一模一样，并无差别——至少在这里看来。

我犹豫不决。内心深处其实极其向往左边那一条，也就是刚才他手指着的“未来”。但又十分本能地感到，轻易地知晓未来，总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于是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决定不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我，然后叹息了一声。又是一个你这样的人，他说，怎么样，要我帮你做出决定吗？

我该信任他吗？我想。然而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那当然好。请你帮我做出决定。

他似乎笑了。那么，你要留下一样东西。

我并不意外。我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枚古代铜钱。可是，我说，我现在除了这身衣服，什么也没有了。

不，还有。他咳嗽几声，又笑。还是那个口袋，你摸摸看。

口袋在上衣的右边。我伸手进去，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张纸条。我把它拿出来，看见上面写着两个字，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有点熟悉，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名字属于谁，我是否认识，是否见过。

把它拿过来吧。他向我缓缓伸出左手。

这是谁的名字？我问。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不会知道的，他说，因为你已经决定了，要用它来交换一条小路。

好吧。我深吸了口气，毅然决然的把纸条放进了他的手心。五指合拢，回到了他的膝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