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行道·轮回
不对。她收回了一根手指。
那么……我继续思索着,是物质?
当然不是。她又收回了一根手指。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她提醒道。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她鲜红的舌尖在嘴唇间一闪而过。
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冒了出来,胃部产生一阵一阵轻微的痉挛。我知道这是我紧张时一贯的表现。我很紧张,还有点害怕。我看着她,脑中挣扎翻腾,努力思索着最后的一个答案,但深知它们一个都不是正解。
如果,我答错了,会有什么后果吗?
她无声地笑了,你只需要回答,不可以提问。可她锐利可怖的眼神已经透露了一切。
我必须回答出这个问题,我对自己说。然而脑中还是乱成一团,浑身虚弱无力。我索性在地上坐下来,希望冰冷的地面能够帮助我多少理清一点思绪。寒意从腿下一阵阵向上传来。我莫名奇妙地想起了雪。儿时经历的真正的冰天雪地。清晨,推开窗户,一切都变成了黑白。没有道路,没有树木,没有屋顶,没有自行车,没有斑驳的窗沿——尽管它们不久后便会恢复原状——但此刻,什么也没有,只剩下……
我知道了。我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是大喊着答道,是虚无。
心脏猛烈地在胸腔跳动不止。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到失落的神色。
她用最后一根手指向我身后的一扇房门。绿色的,她说,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我站起来,克制住不断涌起的想要拥抱她的冲动,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向那扇绿色的门走去。我没有去看身后,但知道她在那一瞬间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我来到门前,望着门上已经黯淡的绿色油漆,伸出右手,握住了冰凉的门把,犹豫片刻,然后向下扭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如同我猜测的那样,屋内同样是一团黑暗。这晚我不断穿越的黑暗。
然而当我迈步走进屋内,一团小小的亮光出现在眼前。它逐渐扩大,聚集,最后变成一个人型。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出现在它的身边。当我看清光影中逐渐显示的脸部时,心底深处突然电光火石般的闪了一下——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是此行的终点。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脸上带着似乎永远无法摆脱的哀伤。
你不该来这里的。他说。他的身上仍然笼罩着模模糊糊的光晕,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对他说。又拉开另一张椅子,在上面坐下。
他摇了摇头,仍然重复着刚才的话,你不该来这里,你应该回去。
实际上,在没有到达这里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直到见到你,小满,我才想起了一切,知道我必定会经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必定会选择一条道路,回答一个问题,然后来到这个房间。
我,他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我叫小满吗?我的名字?
我在脑中重新搜索了一边。是的,你叫小满,我们都叫你小满。不过你的真实姓名叫李异。
那为什么你会叫我小满?
那是一个比较久远的典故了。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现在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叹息着,茫然地看着空气中的某处。我只记得水,无边无际的,黑色的水。
一滴水从他的手臂渗出,掉落在地面上。但他并没有察觉,还在不停地说着。但奇怪的是,他说,我记得你,虽然想不起你的名字,但我记得你。过去,我们认识吗?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痛楚。是的,我说,我们认识,而且很熟。
那你能告诉我……他皱起了眉毛,很快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要你告诉我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叫李异。我尽量平静地说着,今年,你二十三岁,和我一样大。我们有个朋友,叫石头,我们都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后来又升入同一所大学。你喜欢吃辣椒,最爱的一道菜是剁椒鱼头。你最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因为你的鞋总是漏水,即使你买了新鞋也是一样。你爱踢球,你喜欢前锋的位置,可只能当守门员。你很爱讲笑话,但每次总是忘掉,总是重复以前讲过的一个……
我停了下来。我无法,也不愿,不想在说下去了。我甚至没有办法继续回忆。我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想我知道一些了。他努力做出轻松地语气。
我点点头。同时,一股面临重大决定之前的窒息渐渐充盈着整个胸腔,进而涌上喉咙。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不能退缩。我必须去做。
小满,我清了清嗓子,你还记得那个笑话吗?
是我讲过的一个笑话吗?他仍然努力笑着。
是,那天,你在……你在湖边又重复了一次。
是什么?
兔子在湖边遇见了熊……我说着。
那一瞬间,我看见记忆的闸门在小满身上敞开,涌入了他的身体,涌入了他的目光。几乎是在同时,当我讲着的时候,他也蠕动嘴唇,重复着我说的话。
兔子在湖边遇见了熊,他说,它们达成了一个协议……
小满讲着,讲着,当我沉默的时候,他仍然在讲着。仿佛回到了那个下午,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湖边,他穿着白色的T恤,对着石头和我手舞足蹈。他一字不差地讲完了整个笑话,然后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他在回忆,在沉思,将过往的经历从黑暗里抽离回脑中。他的表情在不断地发生变化,时而兴奋,时而惊恐。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他在想些什么,记起了什么。当他从椅子上猛然站起,又跌坐回去的时候,我明白他已经了解了一切。
但,却不能接受这一切。
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脸部,显得那么无助,迷茫,悲伤。我伸出手去,想安慰他,但发现我的手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等待他的平静到来。
他的脚下已经积满了水。但他的身体上却不再有水滴落下。
过了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来。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我能记起石头,但怎么也想不起你的名字。
这时我才想到了那个老人,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我叹了口气,告诉小满,我的名字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如今它写在一张纸条上,再也不属于我。
他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就对他讲述了一遍。还有那枚古代铜钱,那条名为“过去”的小路,那个指向这个房间的关于永恒的问题。
但是,他问,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不用来,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你不记得了么?我说,兔子和熊有一个协议……
我和你也有一个协议。他接着说了下去。当我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你会提醒我。
是的。我点头。这个协议永远有效。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他看着我,带着比刚才更加痛苦的悲伤。这是我的错,他说,你不该来的。
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永恒运行的机器,我只是遵循着某种规律来到了这里,没有任何对错可言。
那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完成了你要做的事,马上离开这里吧。
我摇了摇头。我想,我回不去了,我说,我遗失了自己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很快,他的表情再次发生了变化。在那一刻,我想他理解了他所处的空间,也许还理解了我不明白的一些事。
他站起来,仿佛思索着什么。我想起了那个下午,他说,我们在湖边,听了一个重复的笑话。但我们仍然哈哈大笑。我想起了石头的抱怨,他说我又忘记了这个笑话我们早就听过。于是我跳下水去,在湖里向你们演示兔子是如何游泳的。我一会浮上水面,一会潜下水底,让你们担心。最后一次看见你们之后,我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我想呼喊,感到痛苦。只是痛苦很快就消失了,剩下无边的宁静,还有遗忘。
现在,你让我想起了一切,他说,可是你却忘记了你的名字。
那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他眼神之中的某种坚定让我感到了害怕。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劝阻,想伸手去拉住那一团即将消失的光影。可我的手再次穿过他的身体,连空气也不曾碰到。
是啊,他最后说到,我们永远也无法碰到彼此。但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名字。
光影渐渐黯淡下去。门没有关上,但我只有继续等待。
如今,我是一个死人。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白色的,或许是其他什么颜色的布单盖住了我的眼睛。不过即使没有这样,我依然什么也无法看见。但我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的流逝,感到他们在我的身边哭泣。一个女人,和一个有着苍老声音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们,却知道他们是小满的父母,正在守着这具看起来依然年轻,却已死气沉沉的尸体,回忆着它生前的模样。
我不知道我在小满的身体呆了多久。如今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我能感到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感觉那些陌生人的衣角划过脸部,听见那些哀伤的叹息的劝慰的怜惜的话语。但我感觉不到时间。我只有猜测,当我躺在这里,听着那散发着热度和光亮的世界里传来的种种声响时,小满,他在行走,用我的双脚,踏遍我熟悉的每一寸土地,呼吸着我呼吸过的空气,从我的身份证上,我的手机里,我的笔记中,找到我的名字,并写在纸上,放进口袋。
或许,他还会在这间阴冷的地下室旁驻足停留,透过地面上那扇黑漆漆的小窗向下看去。他会看到他自己的过去,还有这已经过去的未来。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会重新经过那条漆黑得只见月光的小巷,在选择他的过去与未来之前,将他的名字交给那个光脚的老人,来换取我的姓名。他会回答出那个女人提出的一切问题,然后打开所有房间的其中一扇门——
在我的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