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
卓子笑，她说。没关系。晶晶，你要跟阿枣好好的，让他代替我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说，好。
然后我抬起头来看小丁丁。
可惜现在，我左手留的长指甲已经全部断裂了呢。
她说，然后呢？可怜的晶晶。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样转到我们学校。
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六指
然后，我们各自崭新的校园生活就这么铺天盖地地开始了。我的校园很漂亮。有华丽的建筑造型和庞杂的人群。这是我第一次走出我生活了18年的小镇，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我每天安静地去上课，吃饭和阅读。
有时候写信给卓子，打电话给阿枣。
阿枣很忙，他不准我回学校找他。他说要我一年后在大学广场边的梧桐树下等他。
这里的冬天很冷。我去阶梯教室上课的时候差一点就冻病了。有男生写纸条给我，还送给我波德莱尔的诗集。
但是我告诉他，我已经认识了阿枣。
我给卓子写的信通常都只有短短的几句。
航空信件非常昂贵。我一般三天寄出一封，但也有时是一天三封。卓子在每个月的十五号寄出她给我的回信。然后我在月末或者下个月初的时候看见那些美丽的热带海滩风景。是些色彩浓郁的照片。卓子在里面笑得像个玻璃娃娃一样纯粹。
我什么都不敢做。怕自己无意的过失会打破这些华丽的平静。而卓子从来不告诉我她在那边的生活。也许，我想，这就是卓子隐忍的追求。
七指
寒假来临的时候，阿枣开始禁止我给他打电话。因为他说他不想为了我而浪费他宝贵的复习时间。
我感到震惊而痛苦。原来我已经麻烦到连讲话都是奢侈的地步了吗。我去阿枣的家门口等他，等了他整整一夜。
12月的寒风，我觉得自己的骨头似乎都要开裂了。我看见他窗户上的灯光熄灭了又亮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在我的身体里面，长头发全部顺着风的方向从我的身后升腾起来。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其实我是应该告诉阿枣的，这份藏在我心底的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而他对我来说又有多么重要。但是……但是，即使是这种最平凡的沟通都让我感到一种贯穿灵魂的恐惧。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呢。阿枣说过他爱我。这，一定。至死不变。
卓子，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能得到快乐。
黑暗中，我在稿笺纸上写下这句话。好像是遗言一般的，当我从阿枣的地方踉跄地回到宿舍之后。
我默默地在床上躺下。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生病。
八指
通常，卓子在回信里不会回答我那些幼稚而任性的问题。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还是持续地寄照片和设计图给我。直到在我寄出最后的那些话之后，有一天，她的信里终于出现了好多的文字。她开始对我讲她的故事。
她说，本来我一直舍不得把这些话告诉你。晶晶，你不要再等阿枣了。因为阿枣他真正爱着的，是我。
我的头脑中突然一片空白，身体就像被抽离了一样空洞。
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个。而卓子，这个我生命里最爱惜着的女孩。她，竟然抢走了阿枣，这个我生命里最爱惜着的男孩——我不相信！这绝对不是真的。
可是卓子不管，她继续对我说下去。
这是真的，晶晶。就在你看到阿枣的那个夏日午后，其实，我也看到了。很残酷是吗。我早就对你说过，这个世界不会永远给予你想要的一切。
不管你说我是羡慕也好，是嫉妒也好。可这些是真的存在的。阿枣是真实存在的。他是我少女时代所有的最真实而浪漫的梦想。而你拥有他，你凭什么还说你不能快乐呢。你有阿枣热烈的拥抱，而我只有他送的一束早已枯萎的风信子花。你究竟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
所以我要你痛，你可以把这看作是对你的报复。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原谅我。
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说过的想要进入服装界的梦想是骗你的。我真正的梦想是和阿枣一起，在充满阳光的山坡上种葵花。这大概是每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最甜蜜而崇高的愿望了吧。但是我还要你和我们在一起，然后三个人一起老去，葬在一起。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呵。
还有我最后的希望，是你看完我的这些话之后，可以微笑。
九指
两个月以后，阿枣如约而至。
他考上了我们学校的基础数学专业，他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我看见他远远地站在阳光里对着我招手和微笑。然后我就想起了卓子，眼里闪过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忧伤。
阿枣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晶晶，你不高兴了吗？
我说，阿枣，你终于还是来了。
他说，我怎么会不来呢。这是我们的约定啊。只可惜，现在在我们身边，已经看不见卓子了。
是的。我说。已经没有卓子了。你怎么能够不悲伤呢。因为你一直以来喜欢着的，仅仅是卓子而已。
阿枣英俊的脸上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罪恶和不安。他说，是的。晶晶，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和你在一起，这就是卓子允许我爱她的条件。
是吗。阿枣，可是你究竟有多爱她呢。
晚上，我跟阿枣一起逃课去了他的家。他的爸爸妈妈非常高兴地给我们做了糖醋排骨和西红柿炒鸡蛋。然后阿枣的妈妈非常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她笑着对我说，晶晶，你一定要跟阿枣相处得好好的。
我说，阿姨，您放心吧。
然后他妈妈就抬起手来轻轻地推我。她说，好了，晶晶，去吧，跟阿枣玩去吧。
也许就是这样吧。我们的任何情感和行为在大人们看来还仅仅是游戏。在我把阿枣房间的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即将陷入一个未知的故事。在那里面有和我所知的一样的欢乐和忧伤，只是那里面的人全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与我背道而驰。
阿枣拿了酒。他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一边喝着一边告诉我。
15岁的时候，当他看见高高地站在主席台上的卓子在午后的阳光中向他跑过去的时候，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我告诉卓子，我喜欢她。可是卓子拒绝了我。没有任何原因。她只是一直告诉我，阿枣，你喜欢的是晶晶。
在我补习的这一年里，我疯狂地给卓子写信。你看。阿枣指着墙角堆着的一叠大大小小的信封——那是卓子写给他的回信。不是照片和图画，而是信——所以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你了。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卓子仍然持续地告诉我，阿枣，你喜欢的是晶晶。你一定无法想像对于卓子来说，你究竟有多么重要。而我一直相信，在痛苦中绝望纠结着的不只我，还有卓子。因为最后的时候，卓子告诉我，如果我要爱她，就必须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侧过头去，不让阿枣看见我的眼睛。我震惊于阿枣的坦白，声音哽咽。我说，阿枣，你不要再说了。
但是阿枣还是说。晶晶，对不起。也许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深切爱着的，是卓子……
是的。我早该明白的，不是吗。恍惚中，我仿佛又听见了许多年前阿枣把雏菊别到我发根的时候对我说的话。他说，晶晶，如果你有大把大把的漆黑头发，那该有多好。是啊，那该有多好。只可惜，在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卓子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
天快亮的时候，阿枣喝醉了。他说他绝对不可以睡，然后就轻轻地抱住了我。
阿枣，他抱着我。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那样地抱我。他哭着说，晶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卓子她是爱我的——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阿枣，卓子她是爱你的。还有，阿枣，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也是爱你的。也许比卓子更加爱你。
然后阿枣就躲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流着眼泪呢喃。他说，卓子，我爱你。
我也流着眼泪回答，嗯。
他说，卓子，我爱你。
我说，嗯。
他说，卓子，我爱你。
我说，嗯。
他说，卓子，我爱你。
我说，嗯。
……
然后，天就完全亮了起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突然一夜长大。
后来呢？小丁丁一脸惆怅地问我。
我就转来了现在的学校啊。我满不在乎地笑。一边抚摩着我第十指上面长而脆弱的指甲。笑。
那阿枣和卓子呢？
不知道。大概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哦，真是可悲的故事。小丁丁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是你的十指呢？那里面的故事你还没讲不是吗？
我笑。可是只有它还没有断裂呢。那里面的时光是秘密，是我也无法预知的，是阿枣和卓子给我的希望。
小丁丁说，那好吧。祝你好运。
热带国家旖旎的风光真的是美丽得无与伦比。一年前，我转学来到这里，没有缘由的。只因为这里是卓子的学校。
小丁丁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安静而亲切的。
我抬头望天。
我想，很多年前，当卓子跟着阿枣义无返顾地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心中是否还存有了一丝怀念，关于我和我们的那些青春年华。而阿枣又是怀着怎样一颗坚韧的心情，千里迢迢地赶来，带走了她，带她走进了他们未知的世界。
他们因为我抛弃了一切。我知道。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乡。在某一个温暖的角落里，隐隐地旁观。
而我离开，这是最好的选择。
我并没有恶意，我发誓。我只是想来看看阿枣深爱的女孩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等待我的另一个阿枣。
因为对我来说，卓子也同样地那么重要。
我的爱情在这里流失，那么，我就要在这里重新获得。
然后，让我的第十指茁壮、繁茂。
这，就是我现在，全部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