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马旦
“是你师傅把你捡来的,可是是我把你放在戏校门前的。”他边说话边咳嗽。
“什么?那我的父母现在在哪里?”
“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妮子,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年,一群知青到乡下去锻炼,其中有个女青年曾是剧团的刀马旦,尤其那折《穆柯寨》唱的有板有眼,十里八乡都赶过来听她唱戏。那年代没有行头就梳俩辫,没有台子就站在地中央,每到该舞翎子的时候,刀马旦都精神地甩开两条长辫子,常常博得阵阵喝彩。
当地的一个男青年就爱上了她,他每周都去听她唱戏,一场都不落。她也看到了他,每次亮相时都朝着他那个方向。他写得一手好唱词,常给她写新编的进步唱词。就那样一来二去他们好上了,偷偷地到河边去约会。
后来,他们结婚了。她留在了那个偏僻落后的小乡村。一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男青年说,以后要让他的女儿二十年后成为一代名角,成为名震京城的刀马旦。女青年不同意,她说刀马旦的命都很苦,她的师傅曾经是北平城一代红角,虽然最后嫁给了商贾之家,可她一去杳无音信,生死不明再没消息,还有她自己,唱的再好有什么用呢?只能一辈子留在乡下,她不想自己的女儿也那么苦……
再后来,她要返城,要带着女儿回到北京城去。可他坚决不同意,她是嫁给了他,一辈子都要留下的。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他带她去了他家屋子下面的暗道,那里放着两只硕大的红箱子。
他打开一只,里面是件刀马旦的行头。她一见就尖叫起来,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她师傅当年穿过的行头,上面的珠片都是她们帮忙绣上去的,可行头的胸口位置却被刺穿了,血迹斑斑。
她惊恐地看着他,不明白她师傅的行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没想到答案如此的荒唐——她师傅就是他的生身母亲!他慢慢地打开了另一个箱子,却发现里面竟然是一颗人头!
她师傅的头!
就在她万分恐惧的时候,他用花枪刺透了她的心,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秘密——
他突然停住,看着我。
“我妈妈就是那个刀马旦?她是被我爸爸杀死的?”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事实。
马叔开始咳嗽起来,说“嗯。没多久,你爸爸也死了。”
“那你是谁?”
“我是你爷爷。是我把你放在戏校的门前,我想让你成为最红的刀马旦,我想让我最爱的孙女天天唱戏给我听——可我等不到那天了。”
“不,爷爷,你一定能等到那天的,你一定能活到我成为红角的那天的!”
“妮子,这是两个红箱子的钥匙,你一定保管好,里面藏着我们家族最大的秘……密……”爷爷两只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头歪向一边。
师傅病倒在床上,额头上敷着湿毛巾。见到我,她露出了一丝微笑。我问她,“师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师姐?唱刀马旦的?”
师傅突然一怔,说,“你怎么知道?”
“她后来是不是下乡了?嫁给了当地人?”
“嗯,她和当地的一个青年结了婚,以后再也没回来过,也再没联系过,像我师傅一样,杳无音信。我只有这唯一一个师姐,她长我几岁,师傅偏心眼,只把刀马旦的武艺传授给她,从不让我唱刀马旦。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谁都能唱刀马旦的,我没那个命。我师姐命也不好,留在京城的话,也是一红角了。”
我从师傅那里要来刀马旦的那身行头,我说我不怕鬼,其实我知道那个刀马旦是我奶奶。
夜又深了。
我拿着手电钻进爷爷家的暗道。两只硕大的箱子并排放着。我打开了其中一只,空的,可能这就是曾经盛放刀马旦行头的那只。我打开第二只,实在想知道爷爷说的另一件宝贝是什么。就在这时,我突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紧接着我见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一颗人头……
她还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一头长发仍然完好无损。
她就是我的奶奶,那个几十年前红遍北平城的刀马旦。
箱子里还有一本日记。虽然有锁,钥匙却插在锁上。我打开,日记里散发出一阵阵年代久远的味道。
“1947年9月28日
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我却高兴不起来。
师傅说,豪门深似海。像夏家这样的商贾之家,不知道会不会有我的幸福。我能有今天全靠我的丈夫,不管怎样,我将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死亡。
他还没有回来。我会一直记得他站在戏园子的角落里为我鼓掌时的样子,他说你一定能红,我要你成为北平城最红的刀马旦。
我会好好地,爱他。”
奶奶每篇日记都记的不多,最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每天都记,厚厚的一本日记不过才记了几页,清秀的字体让我幻想出她舞起花枪时的样子。
“1947年10月5日
原来我没有婆婆。可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今天若不是我误闯了西屋,我不会见到婆婆的灵位的。让我惊诧的是,她竟然也是一个刀马旦,夏家的父子都娶了一个刀马旦,难道是巧合吗?
我问他的时候,他一脸惊诧,还叫我别再去西屋,那里供奉着家族里死去的人。他说他们家的男子都曾钟爱着刀马旦,他爷爷娶了一位刀马旦,他爸爸也娶了一位刀马旦,还有他。这似乎已是夏家的一条家规。
夜深了,他正在熟睡。我一个人坐在灯下记日记,院子里空荡荡的。这座老宅已经没有什么人,突然让我觉得阴森可怕。我也该去睡了。”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爷爷提到的那个家族的秘密,难道那条家规就是秘密吗?又似乎不像。我接着向后翻。
“1947年11月9日
这一个月来我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
白天他不在,有时连晚上也不回来,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的,连下人都没有。这让我觉得害怕,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他不许我出门。
戏园子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我曾一遍遍问自己,这就是曾经想要的生活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西屋的门被风吹着发出令人恐惧的声音。他说是供奉先人的地方,可我总是觉得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我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1947年12月20日
我怀孕了。
却越来越感到害怕,好像死亡离我越来越近。可现在我不会死,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我倒宁愿他不爱我。天那,我该怎么办?
爱一个人,难道就该让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吗?我实在不明白,偌大的夏家为什么会是这样子!是的,我知道了那个秘密,那个夏家流传至今的秘密!可我不敢写,我怕我写了以后就会死。”
“1948年1月7日
他要带我走。
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要带我到一个没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明天就走。
我越来越害怕,可走之前,我一定要把那个秘密写进日记里!
那个西屋!那是个令人恐惧得不能再恐惧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那里,原来挂满了女人的头颅!有的已经很多年,干瘪成骷髅,有的睁着眼睛,仿佛有什么哀怨,她们中最年轻的那颗便是我的婆婆!
我要疯了,当我用烛光照亮整个墙壁的时候,我才发现,上面画了很多刀马旦惨死的场景,而杀死她们的,正是夏家的子孙!我想起他曾对我讲过的故事,当一个人很爱很爱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把他杀死,把他的头割下留在自己的身边,这样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可我从未想到这就是夏家子孙的秘密!
我看到了我的婆婆是被白绫勒死的,挨着她的那幅画,我似乎看到了我自己—— 一支花枪刺向了一个刀马旦,花枪深深刺入她的胸膛,鲜血染红了行头……
也许那就是我一年后的命运吧。”
后面全部空着,也许奶奶再也不想记东西上去了吧,留下的这些文字已经够了。我合上日记,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为什么我们夏家会是这样?没人能告诉我。
夜又深了。舞台空空荡荡。我打开灯,穿上那身刀马旦的行头,手提着花枪,来了个漂亮的亮相。舞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像个阴魂一样飘来飘去,心里头想着夏家的那个秘密。
爱一个人,难道只有杀了他才能让他一辈子不离开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不去爱。
突然,舞台上所有的灯都灭了,漆黑一片。只有墙角射进来一缕月光,冷白冷白的。顺着月光看去,我看到了一个穿蟒扎靠扬着翎子的刀马旦,一闪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