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马旦
文/杨 涿
夜已经深了。戏园子里的人早已散去,戏台子空空荡荡的,连盏灯都没有。只有堂的一角渗入一缕月光,凄凉地照着。一个人影从台子一侧一闪而过,一支花枪反射着白冷的月光,划过空寂的夜。
那个人影忘我地舞着,仿佛台的一侧正有人为她敲响鼓点,头上的翎子骄傲地飞舞在月光下,所有的鼓点刹那间停住,她来了个漂亮的亮相。
这时,墙角突然响起响亮的掌声……
这是师傅常常讲给我的故事。她说,那个寂寞的刀马旦最后嫁给了一个商贾之家的后人,从此——从此他们再没出现。
在我看来,他们一定离开了那个动乱的城市,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每每讲到结局的时候,师傅总要深深叹一口气。
我是个孤儿,是师傅在戏校门前把我捡回来的。打小我就咿咿呀呀跟师傅学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师傅说,没想到这捡来的小妮子还真是块学戏的料,长大了准是一红角。每次她说完,都要到西屋去烧几炷香,那里摆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刀马旦。师傅说,那是她师傅。
我似乎听外人说起过她的身世。很多年前,她还是个毫无名气的丫头,戏班子里大队人马没人看好她。她偷偷学着当时名角的一颦一笑,只有在夜里戏园子人尽散去时才敢穿上行头,站到台子中央去哼唱几句。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商贾之家的后人,那人把整个戏园子包下整整三十天,让她一人唱。她穿蟒扎靠,扬着翎子唱了三十天。从此,她成了一代名角,偌大个北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小孩子都知道听她一折子《穆柯寨》,做鬼也值了。
后来,她嫁给了他。可从此,再也没人听她唱过一嗓子。
再后来,她和那个富家子弟都不见了。偌大个宅子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留下……
夜已经深了。我却被什么声音从梦里惊醒。我听见有人咿咿呀呀唱着那折《穆柯寨》,渐渐地,锣鼓声隐约飘来,像从另外一个世界飘来,钻进我的耳朵。
我爬起来,迷迷糊糊走到戏台子,远远望去,惨白的月光下,一个刀马旦正挥舞着花枪,刺向夜的一角,来了个精彩的亮相。她停住不动,仿佛在等待某个人的鼓掌。可是夜安静得令人害怕,只有一只白猫倏的一闪,钻到台子的另一侧去了。
我以为是师傅,便叫起她来。就在我向台子奔跑时,她扭过头,我看清了那张脸,尽管她化着戏装,可我分明可以看出她不是师傅。她的脸苍白,眼睛像是带着怨恨一般像我杀来,我绝对没见过这个人!就在这时,她手里的花枪突然刺向我!
我的叫声一下子穿透了寂静的夜,咚的一声,我听到花枪落地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师傅的床上,师傅端着一碗药喂我。她说妮子,趁热把药喝了吧,你不会有事的,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说,师傅,我看见了一个刀马旦!她舞起花枪要刺我!
师傅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她紧闭着双目,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给我把被掖好,告诉我不管我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害怕,便把药留在一边自己出去了。
晚上的时候,秀儿姐来看我。秀儿姐是师傅的大弟子,却从不唱刀马旦,秀儿姐说师傅说了,她不是唱刀马旦的命,师傅从来不教她。秀儿姐问我,妮子你当真看到一个刀马旦耍花枪吗?
我点头。她又紧皱着眉头,说妮子你以后晚上可别到处乱跑了啊,这戏校早就不太平,总是有人说夜里会见到扮着刀马旦的女鬼!那女鬼颇有几分武艺,有板有眼,定是从前死去的刀马旦的鬼魂!
她刚说到这里,门“哐”的一声打开了,秀儿姐被吓得叫了起来。我安慰着她,没事的,是风吹的,那个刀马旦也不会来找我们的,我拉着她的手,话还没说完,我们便听见一声惊叫,从戏台子传来。
是师傅!我和秀儿姐匆忙跑向戏台子,推开大门,一眼就看见跪在地上的师傅,她双手合十哭泣着说,师傅,我求求你,不要再来吓我们了,我求求你,不要再来吓我们了……
台子上没有灯,只有一缕惨淡的月光。循着师傅的方向,慢慢的,我看到了一个吊在半空的人,随着闯入的夜风一摇一晃。那是一个刀马旦,她背对着我们,安静地吊在半空。
戏校里的人都来了,人们打开戏台上的灯,七手八脚地准备把吊死的人放下来的时候,我们终于看清了,那不过是一身刀马旦的行头。
人们互相看着,仿佛经受着一场闹剧。就在这时,师傅发出了惨叫——她像疯了一样把那套行头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后来我才知道,那身行头就是她师傅当年唱《穆柯寨》时穿的,她出嫁的时候,做了嫁妆。可为什么这身衣服又自己跑了出来?人群突然乱成一团,人们大叫着“有鬼”四散而去。
师傅把那身行头平铺在床上。虽然年代已久,可它依然光芒四射。师傅轻轻抚摸着它,突然,她的手停在了心脏的位置,那里有一个洞,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穿过。洞的旁边,依稀可以看出一大片血的痕迹。
花枪!
“难道师傅她真的死了?被花枪刺穿了心脏?”师傅自言自语。
可是我,却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这身行头,尤其是心脏位置的那个洞,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马叔是戏校的更夫,无儿无女,连老婆都没有,叫他马叔,可实际上他足够做我的爷爷。小的时候,我常去他家玩。他家很小,几乎什么都没有。马叔却对我很好,总是会变出很多好吃的给我。马叔常问我,小妮子,你师傅对你好不好?我点着头说,嗯,可好了,师傅从来不打我。马叔的表情就突然严肃起来,不打你?不打你你怎么能成红角?我就笑着对马叔说,我唱的好师傅才不打我的!长大了我一定要成红角,一定要成京城最出名的刀马旦!
那个时候,我能看到马叔满是皱纹的脸上灿烂的笑容。
有一次,马叔把我放在椅子上,紧张地锁上门,然后把桌子挪开,这时,我看到桌子下面是一个暗道口。那是一间地下室,马叔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提着油灯向下走去。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害怕,两只手紧紧搂着马叔的脖子。
地下室不大,放了两只好看的箱子,红色的漆面,镶着闪亮的金属片,整齐的钉子钉了一排,还有两只好看的锁,里面一定装着宝贝。
马叔把我放在一只箱子上面,打开另一只,那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宝贝—— 一件流光溢彩的行头。“刀马旦!”我高兴地叫起来。
马叔开心地点头,说,“小妮子果然厉害啊!好好学戏,以后这身行头就是你的!这可是当时名角的行头哪!价值连城!”我那时还不明白什么叫价值连城,只是觉得马叔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叔轻轻地把行头铺开,让我用手抚摸着,突然,我摸到心脏的位置有一个破了的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刺透的,旁边还有一些暗暗的血迹。我哆嗦了一下,马叔看到马上说,“小妮子别怕,不过是件死人的行头,没什么可怕的。”说完,把行头收起来。
马叔抱着我离开的时候,我问他,“马叔,另外一个箱子装的也是宝贝吧?”马叔脸一沉,若有所思地说,“嗯,宝贝。我最心爱的宝贝。”说完,带着我走了,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他叮嘱我说,小妮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在我家见到这身行头啊,要不以后我就不把它交给你了。
可是后来我长大一点,师傅再也没让我去过马叔家。
我推开马叔家门的时候,马叔已经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看到我来,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说,小妮子,你来了。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我直接说,”别忘了,很多年前我见过那件行头。”
他不说话,微笑着看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的眼神那么的慈祥。
许久,他说,小妮子,我知道你的身世。
“什么?我的身世?你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相信一个更夫的话呢,“我是我师傅捡来的,你不过是一个更夫,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