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贼阿桃

上面这些话,有的我可以写下来,有的不行。写出来的一半已经太过滚烫,另一半揣在我心里,真的把我烧化了,我都不知道这股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约前世前生,我欠了他一条命,今生要还,反正我一见他就亲切得像个血肉模糊的宿敌。

我恍恍惚惚的疏忽了房里的活儿,落在地上的铁蚕豆还没收拾好,我就到里间发呆了。小姐正好经过,一脚踩上,一个趔趄,我在屏风缝隙里瞥见,吓得忙要去扶。其实真的去扶也来不及了,但是我还没动作呢,她足尖使劲,轻巧恢复了平衡,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她没发现我在里间。

我悄没声儿地躲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的动作,是师父教给我的功夫呢!她会师父的功夫。她是谁?

心里有了疑,眼里就再也存不下事。小姐晚上偷偷出门,尽管支开了最碍事的贴身丫环、又给不那么碍事的丫环婆子加撒了把迷香,避开了巡逻家丁、还避开了看门的阿黄——到底避不开我。

我像抹影子似的,近是不敢太近,吊颈鬼一般百步相随,看她往沈家去。是去杀人放火?还是偷情?风簌簌吹过夜草,大而疏朗的星辰光芒错落,我忽然失却了林妙妙的影子。

夜很暖和,夜空压得这么低,像是暖烘烘的胸膛挤着我,我觉得窒息。我像溺水人疯狂划水那样的四处寻觅,想重新拣起林妙妙的脚踪。

终于我想,也许我应该直接去沈宅,也许就可以看见林妙妙。

我转身,脚钉在地上,一步都踏不出去。

师父就在我面前,蒙着面,一身黑衣似一只硕大的老鼠。他道:“笨徒弟,你在这里算做什么?”

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嘶哑得太过造作、他的眉毛涂得太浓,就连他的眼睛,也浑黄得不自然,似用过易容药物。

“……我去做任务啊。”我终于这么回答道。

“哈,你总算不让师父操心了?”师父笑得贼忒忒的,“嗯,也对,这几天你摸得也该门儿清了。去吧!为师给你瞭阵。”

真的下手偷那宝物,其实很容易。它搁在沈湛书房的内间,沈湛在外头调弦,轻拢慢捻抹复挑,我“噌”的就进去得手了,沈湛连头也没回。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唯一欣慰的是,林妙妙不在这里。沈湛是孤身一个人。

拿了那东西,我去找一个人。

江湖上最受欢迎最靠得住的人物:信使。任何人,只要付出合适的代价,就可以叫他们带东西。他们会不惜一切替你保护标的,生死靡顾。

他们只恨一种人:飞贼。因为强盗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们还可以以命相搏,搏完了还没死的话,可以留着伤痕向雇主复命。但如果飞贼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很难证明自己不是监守自盗。

第一百零八个信使的清白毁在飞贼手上之后,信使们定下规矩:同飞贼誓不两立。

我找的那个信使,就很怀疑地打量着我颇具飞贼气息的身影,迟迟不肯接活。

费了老鼻子劲我才叫他对我的身份打消怀疑,接了我的委托。回到林家睡下时,我听见鸡都叫了。林妙妙似乎也是刚刚才回家。她没有问我到哪去了,我也没有问她。

天亮之后沈家就炸锅了,但对外还保持冷静,通过林妙妙的内线我们知道他们其实冷不了静。一天之后,他们就放下身架向林家求救了。

沈家是做印泥的,做出来的印泥格外鲜妍持久、芬芳雅致,价与黄金相等,也就是说他们的作坊等于金窟,只要他们保住下金蛋的老母鸡——印泥秘方。

我偷的宝贝,是秘方里重要的成分,装在一只玉盒子里的,半路上我偷偷打开过盒子,里面一片石头般东西,似乎是灵芝,被啃咬得全身都是孔洞,胭脂红的小虫子在里面蠕动,恶心得我当场差点没摔了它。

据说这叫胭脂虫,原来是林家的东西。林家不经商,养了这玩意儿,磨开了搀在花露里可以制出上好的胭脂,给女眷们清玩。林夫人跟沈夫人是姐妹,沈家坑蒙拐骗了胭脂虫去,加上其他配方,制出了独步天下的印泥。林家因此跟沈家不和。后来沈夫人生下沈湛、体弱早逝,姐妹的纽带断了,两家更没有和解的趋势。

胭脂虫需要虫母,才能开枝散叶。林家母虫不过两只,沈家盗了一只去,到如今没有生出新虫母,我盗的盒子里,灵芝最中心正住着那位重要女皇,沈家便只好向林家求救了。

为表诚意,沈家向林家大小姐提亲,并愿意割家业的一半作为彩礼,甚至答应林妙妙生的第二个儿子——如果她生得出来的话——可以姓林,回林家承嗣。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

林家的反应相当婉转,欲迎还拒、半就半推,死也不叫沈家咬一口实肉,我以为他们是在端起来卖。

可是林妙妙的脸上有真正的凝重,不像“心愿得偿啊等着卖出去就可以了”的样子,反而还有什么大事未了似的。她打发我出去买花钿。

我在死胡同里被师父堵上了,师父说:“好徒儿,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你把任务标的交给我。”

任务标的就是胭脂虫母。

我平静地说:“我交不出来。”

“交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师父深受震动,“你不是已经得手了吗?”

“是的,可它不在我手里。”

“你疯了!”师父一连串咆哮,“你不完成任务就出不了师,你不出师就摆脱不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督促你练武吗?你不是说但愿再也不要见到我吗?喂,交出虫母,你就可以自由了!”

“而你就可以嫁入沈家了?”

“什么?”师父呆若木鸡。

“林家的虫母其实也死了吧?”

“你怎么知道。”师父急促地喘息。

“猜到的。你叫我去偷沈家的虫母,这样一来沈家只能向林家求亲。可是林家的虫母一定已经死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干净利落毁掉沈家虫母,而必须叫我把它交给你,好让你拿它当嫁妆嫁入沈家,师父——或者说,林妙妙?”

师父忽的笑了起来,仍然维持那把虚假沙哑的嗓音,“你进步很大。”

是的我猜我成熟了。因为像有一把狂怒风暴吹着我的脑袋,叫我痛苦。成熟的人是痛苦的,幸好成熟的人也会治疗自己。我说:“小姐,对不起,我们讲和吧。让我抱一下你吧。”

我抱她,但没有抱紧。我的双臂离她的腰身隔了一个爱情的距离,我闻见她身上有那个男人的气息。沈湛的气息。

像灵魂深处的月亮光,像从前世潺缓流淌到今生的血脉。

她去见过了他,或许就是商议婚事。她要嫁给他。

我的武器滑出袖子,抵在她的后颈上。只不过是两枚竹签,头上削得那么尖,轻轻再使一点力气就可以戳进去。这样的距离,即使她是我师父,她也逃不掉。

她僵住。我也僵住。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杀她。如果说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她身上沈湛的气息已经帮我下定决心。“不可以这样利用我,即使你是我师父也不能这样利用我。”我抽泣着,想向她说明我的行为有多么的正当。

“好的。”她苦笑,出奇的镇定。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偷的,非要叫我去,因为生怕你失手被擒的话,太没面子,我的话就没关系?这些都算了。”我又道,“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写情书?戏弄我很开心是吗?我……”我怎样呢?我不知道。我的嗓子痛得要断掉。

她什么也没回答,我把竹签丢开,蹲到地上哭。我觉得很丢脸、很伤心。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了,一直被人戏弄,就算想把情敌杀掉都做不到。

她蹲在我身边,轻声道:“虫母在哪里?”

“交给信使了。你不会得到它了!我叫信使把它递给沈家大伯父哦!大伯父是在和阗坐镇吧?接到虫母,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听说他功夫很好,不会像沈湛那么容易得手。你的诡计完蛋了。”嘿,就是因为想到这个,我才把虫母拿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想到可以把沈家财产放在更安全的地方,我怎么会去偷沈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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