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云

文/小妖UU

吕奉宁是王浦令府上最不起眼的佣人,他不高,不壮,不聪明,不会察言观色,不会阿谀奉承。当然,他也不算矮,不算孱弱,不算蠢笨,也不会偷奸耍滑,更从未搬弄是非。他很勤快,帮厨子劈柴,帮洗衣婢挑水,帮门卫传话,虽然从没做过一件正儿八经的工作,但每天都忙忙碌碌,干活、吃饭、睡觉,活着,然后老去,死掉,这一辈子就算完事儿。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决定活出个子丑寅卯来,之所以有了这样的觉悟,是因为他父亲死了。吕奉宁的父亲也是王浦令府上的仆人,专门负责修葺房屋、花园、鱼池,反正只要这座府邸的哪一处建筑物出了毛病,都是父亲在修。

在吕奉宁的记忆中,父亲死的那天,天空很透亮,阳光很明媚,春风很荡漾。前一夜下了雨,花园假山的石土有些松动,好几块石头散落在山脚。当时父亲攀在半山腰,十分认真地将黏土塞进石缝里,而他则仰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递送工具。

假山的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鱼塘,鱼塘中央搭着石桥,走过石桥就是一大片柔软的草坪,王小姐和翠丫正在那里放风筝,“咯咯咯”的笑声顺着风飘进吕奉宁的耳朵里,令他有几分恍然。去年的时候,父亲曾说过,等今年攒够了钱,就给他娶媳妇。当时父亲还很认真地问他,刘妈妈的女儿怎么样?吕奉宁羞赧地低下头,刘妈妈的女儿叫小兰,每天都在厨房洗菜,手指被泡得肥肥嫩嫩的,衣服的前襟上常年沾着菜叶子,令人想入非非。

“铲子给我。”父亲说。

“嗯?哦,给。”吕奉宁回过神。

“不是这把,那个小点的。”父亲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

“给。”

“有点头晕。”父亲皱起眉头,声音很低。

“嗯?”吕奉宁没听清父亲那句话,但,他已经不需要听清楚了,因为父亲话音刚落,就从假山上跌下来,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吕奉宁至今都没弄明白父亲的死因,他是因为死了才从假山上栽下来,还是因为从假山上栽下来才死了,没有人关心这种无聊的问题,总之,王浦令府上一个老仆人死了,仅此而已。

吕奉宁背起父亲,一路奔跑着踏上石桥,穿过草坪。路过石桥时,鱼塘里的鱼儿依旧悠闲地游着;穿过草坪时,小姐和翠丫的目光穿透他,仍旧欢笑着拽着风筝线跳来跳去。那一天,他背着父亲跑出花园,路过老爷的书房,马秀才的厢房,以及厨房、洗衣池、最后才是后院角落里的住处。他多希望有人拦住他,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他就含着泪告诉那个人,我爹死了,再然后,那个人就拍着他肩膀安慰他几句。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惜,每个人都闷着头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到吕奉宁和他可怜的父亲。

吕奉宁将父亲放在床上,望着那具逐渐冷去的身体发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懵懵的,不知所措。他没有母亲,从记事起便是和父亲相依为命,他现在所知晓的一切都是父亲教给他的,但他并没有教过他怎么处理后事。需要给父亲换一身体面的衣服吗?要举行个什么葬礼仪式吗?王老太太死时请过和尚超度,可仆人们貌似没有这种待遇。还有,要把父亲埋在哪里呢?要烧什么样的纸钱?烧多少?还用立墓碑吗?这些烦琐零碎的后事暂时挤走了他内心的悲伤,他决定去问问马管家。

马管家每时每刻都在骂人,反正,只要你见到他,他就一定在骂人,有时候实在无人可骂,他就骂老天爷、骂看门狗、骂溜进府里的野猫或者鱼塘里莫名其妙翻着白肚皮的鱼,似乎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吕奉宁找到马管家的时候,他正在骂一个新来的婢女。

“马管家……”吕奉宁低低地叫了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偷偷跑出去给小姐买黄金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马管家边骂边不停地戳着婢女的脑门儿。

吕奉宁稍微提高了嗓门:“马管家——”

马管家骂得很投入,“你们这些贱婢,是不是各个都盼着小姐永远嫁不去,然后躲在一边巴巴地看笑话?”

吕奉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敞开嗓门:“马管家!我爹死了!”

马管家微微一愣,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跳:“搞什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吗?怎么突然就蹦出来了,吓死我了!你爹?你爹是谁?”

吕奉宁说:“修园子的,吕大头。”

马管家惊讶道:“哦!老李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吕奉宁纠正他,说:“是吕,双口吕。”

马管家皱起眉头,“吕……修园子的?吕?”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似乎在很努力地回忆“老吕”,但是很快,他舒展开眉头,又狠狠戳了那婢女脸一下,骂道:“老爷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小姐天性单纯,又贪吃,让咱们做下人的注意点,不要惯着她,你怎么就……”

吕奉宁心底升起莫名的愤怒,他大吼一声:“马管家!我爹,修园子的吕大头死了,要怎么办?后事要怎么办?”

马管家捂着心口转过身,仿佛刚刚看到他一样,仿佛完全忘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一样,怒道:“要死啊!你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你爹谁啊?李大头谁啊?爱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说完,他就又转过身,继续兴致盎然地骂那婢女去了,直到天黑,他都没有再看吕奉宁一眼,就像他是路边的树,树下草,草根旁的泥土,埋进泥土里的空气。

后来,吕奉宁把父亲背到野外,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埋了,堆起个小小的坟头。没有葬礼,也没有人来跟父亲道别。那些曾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干过活、打过招呼的人,似乎都想不起吕大头这个人。仿佛,他在你眼前的时候,你就认得他,可他一转身,你就会完全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很快,吕奉宁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一样,都是那么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人,他们会被阳光照成倒影,被黑暗融成微尘,没有人的视线会在他们身上停留。吕奉宁不想如父亲一般,在某个地方忙碌了一辈子,却没人记得他,就那么窝囊地死去。他要出人头地,起码,他希望自己死后,能有一个热闹的葬礼,哪怕简陋,哪怕穷酸,但一定要有许多人,他们聚在一起,回忆他活着时的点点滴滴。

吕奉宁信誓旦旦,一定要活出个子丑寅卯来!

吕奉宁没读过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和几个常用的字,但他很有悟性,尤其在修园子方面,时常会蹦出些别出心裁的想法。父亲死后,他就继承了他的工作,每天扛着梯子、拎着铲子,在府里上上下下地忙碌。他把假山修整得很牢固,还在“山间”修了一条“小路”,路旁栽了些造型奇特的盆景,令它看起来像一座真的山一样;他把府上女眷扔掉的破衣服收集起来,裁出颜色鲜艳的一部分,扎成假花混在花丛里,这样花丛就更锦簇了;他还把草坪修得像地毯一样平整,所有的草全部一般高。可是,仍旧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努力。

没错,确实曾有访客羡慕过假山的精致,夫人也曾称赞过花丛真漂亮,小姐因为太喜欢那片草坪,还曾坚持要躺在上面睡觉。但是,没有人问起是谁把这一切变得如此美好。有那么几次,吕奉宁鼓起勇气向别人邀功,但对方不是没听到,就是敷衍地“哦”了一声,转头便又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吕奉宁孤零零地躺在床板上,对着捡来的破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捏自己的脸——会疼,有触感,我不是透明的——他总是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忧伤地睡去。

有时候,他真的很嫉妒马秀才。

马秀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他只需在亭子里那么一站,或者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走两步,就能立刻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丫鬟们会咬着耳朵说:“呀呀呀,瞧呀,马公子又要吟诗了!”男仆们则会咂着嘴说:“啧啧啧,考了好几年还考不中,就会赖在这里蹭饭,还有闲心装风雅!”就连小姐也会放下手里的风筝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要给他讲鬼故事。无论是仰慕也好,嘲讽也罢,反正人家只要一出现,就立刻会成为受人瞩目的焦点。当然,吕奉宁并不知道马秀才也有苦恼,比如,他考中或考不中举人,当得了或当不了状元,他都不会快乐。考不中,自然会郁郁而不得志,若考中了,就要娶那个缺根弦儿的王小姐为妻,以报答王浦令收留他这么多年的恩情,他也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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