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

文/大漠荒草

此时正值中洲大陆的盛夏,湛碧晴空万里无云,暑气蒸腾着大地,斑斓景致隔着氤氲热气被微微扭曲,俯瞰下去有几分的不真切。

这是陆可风最不喜欢的季节,每每这时他都恨不得扒了这一身黝黑的厚羽毛。几百年过去,仍是适应不了自己这副禽鸟的样子——一双巨大到可以遮住整座楼宇的翅膀,两只深灰色的利爪配着尖锐的趾,还有那一副短而鲜艳的明黄色的喙。怎么看,都丑得难以入眼。

可总有那么个不嫌弃的人天天凑在他身边,替他梳理着羽毛夸他俊美非凡。

这样痴线的仙女,该把她变成鸟类才对。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会变作美丽的孔雀吧。

一双鹰隼般的瞳在云层中眨了眨,谁看得出,那是一副莞尔的表情。

能被左右的,

便都不是爱。

陆可风曾许多次飞过那片大漠,亦曾无数次俯瞰那片绿洲,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会降落在那片土地上。不,确切说,是坠落。

在他想象着云衣变作孔雀的模样时,翅膀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僵硬住,像所有血脉筋骨被瞬间冷冻,挥不动缩不回,只堪堪地看自己如一只风筝般,因少了风的依托而凭空陨落。

定是酒喝得太多,贪杯误事。他心下叫了声不好,又回味起那太妃酿的醇香,云衣那姑娘,痴线是痴线了些,倒是知他心意。虽然也知道是王母殿上宴客剩下的残酒,还是喝得不亦乐乎。

云衣总是略带亏欠地看着他,好似那酒杯里装着“委屈”二字,他却摆着手饮得开怀:“好酒不问出处,既然嗜酒谁管它是哪个壶底漏下的。”就好似爱一个人,一旦动了情,又哪会在意她的身份与处境。

那都是些不相干的因素,而能被外因左右的,便都不是爱。

此时的陆可风像只滑翔俯冲的鹰,一头栽进柔软细腻的白沙之中。那是绿珠岛的沙,凉爽得惬意。一把脆生生的声音自身底下传出来,带着点稚气的哭腔:“碎了碎了,真的碎了……”

他从沙土中抬起眼,便看到个绿发少女挣扎着从他黑色的羽毛中爬出来,鹅黄纱衣,微圆小脸,五官虽不惊艳却透着清爽的灵气,大好的二八年华。她光着脚丫踩在松软的沙土上,手里一张手绘的地图裂成七零八落的几片。

“乌鸦先生,你受伤了?”少女的目光从地图上挪开,好奇地打量了他,那一双眼尚且含着浅浅一层泪,黑眸如明珠落水,清澈里带点点动人波澜,可出口的话却让陆可风万般郁闷。

乌鸦?你可见过这么大只的乌鸦?!

对这种凡胎肉眼,他连解释都不屑,抖了抖翅膀上的沙土,挣扎着试图起飞,却一次次头重脚轻地摔落下来,好不狼狈。那绿发少女站在一旁,弯着眉眼笑得开心。

“幸灾乐祸。”鸟嘴里忍不住嘟囔,意图忍辱负重再度尝试,却听那少女咯咯笑起来,绿头发像一丛摆动的柳,一条编得精致的小辫子横着绕过额头,不着一饰浑然天成。

“你的翅膀上沾了好多苍耳,你看上去好像一只会飞的刺猬啊。”少女笑着说。

而那些顽固的小刺球还真是胡搅蛮缠,任他愤怒地把羽毛一根根竖起像一只气炸了的野山鸡,仍是不依不饶紧抓在他的羽翅上。

“再逼我,吐火烧了你们!”陆可风咬着牙优雅地发飙时一双手轻巧地凑了上来,凉凉的,像吸足了月光的美玉,扭过头就看到那丫头趴在他硕大的翅膀上认真摘着苍耳,像一颗颗数着星星的天真孩童。

他的心里莫名一动,连酒都醒了许多,于是筋骨也活络开来,霍地振翅而起,瞬间便上了九天。那丫头被蹶翻在地,气流卷起的白沙遮住她娇小的身影,很快,连绿珠岛也如一滴清泪,渺小到渐不可见。

原来这世间,

没有什么是绝无可能的事。

“又是你啊,乌鸦先生。”

陆可风正蝙蝠一样悬在屋梁上小憩,那把脆生生的声音却将他从屋顶震了下来。一旋身落到地面,已是个丰神俊秀的男子,一身滚着祥云暗纹的黑衣衬得玉面格外白皙,长发束顶,浓眉轻蹙,看得那绿发少女一愣一愣:“原来是只这么好看的乌鸦。”

此地是金城,中洲的极西之地,能和她再次相逢着实是缘分不浅。可乌鸦这称呼真让他头痛,比宿醉之后都要痛,忍着不悦问她:“怎么认出是我?”

“你后背上还挂着好多苍耳呢。”

在她面前,他的形象总是有几分灰败,不如干脆耍起酒疯,于是挂上一副色迷迷的表情调笑道:“那在下就脱了衣服慢慢摘,姑娘要不要继续帮忙啊?”

“不用那么麻烦的。”本想把这个扰人清净的小丫头吓走,却见她笑嘻嘻地拍着手,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小苍耳便应声自他背上咕噜噜滚落下来,爬进她腰间藕荷色的背包里。

“原来如此。”陆可风才明白这丫头起初哪里是好心帮他,分明是伏在他翅膀上对这些苍耳小鬼头下了咒。原来这无害的模样也不过是表象,人间还真险恶。

“不要误会,住在大漠深处很容易迷路的,况且我的地图又碎了,所以才让苍耳帮忙带路,一路跟着你来到这里。你飞得好快,不过幸好我脚程也不慢。”她仍是赤着的一双脚此时红肿着,脚背上长长短短的伤口渗着血丝,看得陆可风莫名心疼:“干吗不穿鞋子?”

“我在绿珠岛长大,那里白沙细软,从来用不着穿鞋的,谁知外面的世界……”她踮着脚尖一上一下,估计脚底也伤得不轻,站着都疼。

“那你又怎知跟着我就会一路走到金城?”

“因为,我见过你许多许多次了呢。”她干脆盘膝坐在地上,仰着头定定望着他,眼底里满是熟悉的信赖。那种信赖让他心头凛然一惊不敢再看,别过头,压抑那些涌动的不祥之感。

他不敢去想,那丝绝无可能的希望。

“我名叫咔嚓,是一株长在沙地的人参,三百多年里许多次看你从绿珠岛的天空上飞过,自北向南,那是去往金城的方向。你远看去真的好像一只乌鸦啊,不想落下来时居然这样大只,”她未察觉对面人忽变的脸色仍自顾自说着话,“我修了三百多年才成人形,乌鸦先生你呢,你修了多少年呢?”

陆可风笑笑,美目里拢上层复杂的哀伤,从变成鸟类那天起他便被夺了仙眼,若不是她自己说起,他压根看不透她的真身是个什么物种。可她说自己是一株沙参……起初那隐约的预感和猜疑终于找到线索,原来那一遭折翅陨落不是酒醉而致,这屡屡相逢亦不是意外巧合。

居然,是她吗?原来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绝无可能的事。

“沙参喜阴寒,为何不好好待在四季湿凉的绿珠岛,来这酷热金城做什么?”转回头,忍下波涛汹涌的情绪,一向不多话的人竟开始细细探问,直想问尽她这三百多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我要倾尽所有为他排忧,

当他开心时便会多看我几眼吧。

绿珠岛是咔嚓的故乡,那片小小绿洲如一枚翡色的珠子奇迹般嵌在大漠的中央,也因着大漠的隔离而人迹罕至,于是众多草木不受滋扰的生长了千年,修成了精怪。尤其是有着“土中黄金”之称的野沙参,在中原都已采掘至绝迹时,这里却繁荣得漫天漫地,是一片沙参王国。

咔嚓便是一株小沙参。沈嬷嬷说她是大王参的女儿,可她却入不了贵族王侯们居住的地宫,只孤零零长在一棵桫椤树下。春夏秋冬,身边的花草荣了又枯,野兔鼹鼠匆匆来了又走,只有沈嬷嬷日日来看她。她从地宫的出口里走过来,偷偷用新鲜的甘露喂养她。

沈嬷嬷说:“公主,这样委屈的日子很快会结束的。”

她纳闷:“我不是公主,我叫咔嚓啊。而且,我一点也不委屈呢。”她抬头,高空里一枚黑色的点翱翔而过,每每此时她都无比安定,像见到按时升落的太阳,知道无灾无难现世安好。

而咔嚓这个名字是一只蝴蝶替她取的,那时蝴蝶要到桫椤树上歇脚,不经意飞过她的头顶便停了下来,七彩斑斓的粉翅忽闪着,悬在半空里饶有兴趣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几百年都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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