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要多久才会融化

车祸并不是意外，妈妈是孤儿，十几岁就在外面混，认识了大哥级的人物，生下了佐达。有一天她渴望过安稳的生活，就抱着佐达跑了出来，在这城市遇见了愿意疼她爱她的爸爸。可最后他们还是被找到了，车祸发生了。

奶奶从前对爸爸讲过，她不是什么干净的女人，会惹上麻烦的。她带我和佐达去看了所谓大哥的枪决。我一直在发抖，佐达哭了，泪一直流啊流啊止不住，那是他的亲爸爸啊！

这些记忆在我们回到老家以后谁都缄口不提。佐达要被奶奶送走了，她不想看到仇人的儿子，但佐达是我的哥哥。他好像意识到自己会被送走，睡到半夜跑到我的小床边往我手里塞冰糖。他离开的那天下午，我坐在门槛上一直发呆。冰糖紧握在手里变得粘稠起来，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天知道我有多么地想念他，那个给我念童话，代替妈妈唱催眠曲哄我睡觉的佐达，那个偷花别在我辫子上带我到处乱跑的佐达，那个告诉我要听话就一定会回来的佐达。

如果没有这份期待，我还能不能坚持到现在，我不知道。

8

我没有去上课，躺在被窝里装病，老太太给我测了体温，我把嘴都吹疼了才升到了三十七度五。她把各种各样的药搁在我的床头，然后叮嘱的话都不说就赶着出去了。看吧，我确实是个没人疼的孩子。我躺在床上听着表针走动的滴答滴，然后听见佐达叫我的声音，就光着脚跑出去开门，我从床底下搬出很多很多的书给他，他惊道，我的天啊，宋渔你到底有多少书啊！我一边吭哧吭哧地往外拖最后一个大箱子，一边很费力地回答他，加上这些，有九百四十七本了。佐达坐在地上翻书，我跑到厨房里给他端水喝，画着向日葵的浅绿色玻璃杯里，我一颗一颗放了冰糖进去。回屋的时候，佐达正看得专心致志，我就把水递给他，他抿了抿说好甜啊！我牵着嘴角笑起来告诉他说，是加了冰糖的哦。他端着杯子的手顿在了半空，眼神忽然地就暗了下来。记忆兜兜转转，究竟最后会停留在谁的心里面？

佐达忽然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好无聊啊，出去啦！我套上外套乖乖地跟在了他身后，路过华茂书店时，我说停下了，我要去拿本书。我说的是拿而不是买，佐达并没有注意到我讲这两个字的不同，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我直接把书放进了书包里而没有一丁点儿打算付钱的意思。他拖住我的手：“宋渔，你把书放回去。”我回头眨眨眼睛看他，然后低声说，九百四十六本就是这么拿的啊！当然还有一本是你给我偷的。当然最后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小时候我吵吵着要看书，但是我们都没有钱买，佐达就去给我偷，被发现了，撒腿就跑，手里的书却一直没有松开。

我乖乖地听话，认真地学习，但是我总会不停地偷书，像是要满足某种欲望，我无法停止。

从书店出来时，佐达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不停地问，宋渔你这破孩子到底怎么了？你知不知道盗窃是违法的，要负刑事责任的？我说知道。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我终于嗫嚅地说，也许我一直在以这种方式来欺骗自己某人还在身边。

佐达忽然地流下眼泪来，但他别着脸，固执地不肯让我看见。

9

佐达说对不起我要走了，我扯着他的衣服的一角，固执地不肯松开，我紧紧抿着嘴巴，露出少有的倔强坚持的表情来，沉默以后佐达摸摸我的头说，乖。然后他面无表情的挣开我的手，我站在大街上，放声大哭起来。四月的天，就好像热得可以把眼泪蒸发得不落痕迹，佐达终于一直走，没有回头。

回到家时，我的眼睛已经肿了起来。是不是我还会做从前那个懦弱的宋渔，过着条规似的生活，而我所有的期望都会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吗？为什么我心里开始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那么那么地不甘心。

华茂书厦的三层分两部分，左边卖各年版的珍藏图书，右边是体育器械，我看见了佐达，他跟在一个壮壮的男人后面一脸的默然，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明白如果这一次我再看着他走，那么我也许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行窃八年安然无恙的宋渔终于很不堪地被店员抓住了。如你所料，我是故意的。我故意大声地和他们吵闹，当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汇集到我这里来的时候，那个人，依然没有回头。保安已经出现了，他们凶巴巴地扯着我的胳膊，拖我去保安科，我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勇敢的事儿，我竟和他们动起手来。但你知道，他们那么膀大腰圆，修理我简直比杀小鸡还容易，我尖声哭叫起来，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着如此惊人的爆发力。佐达终于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挥下来的拳头，并且和他们打起架来，慌乱中的店员报了警。

我们统统被带进了公安局，最后我和佐达因为闹事儿被思想教育，佐达因为已经十八岁，还要监禁十五天。我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也不敢看他。老太太赶到时，我正耷拉着脑袋靠在墙角，她提起我就噼里啪啦地训开了。然后才看到坐在一旁的佐达，她也认出了他，因为她开始沉默，手指微微发抖，她握着我的手变得潮湿起来。

“是我哥。”我安静地说，她就走到他面前，一直那么看着他。像在看一场奇迹的演变，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您没想到这个被丢弃的孩子有一天还会回来的吧。”佐达冷冷地说。她一直摇头却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她说对不起，我从没见过她流泪，但是这一天这一刻，我看到她哭了，她说她后悔了，她去孤儿院找过他，但他已经不在了，她后来又找了他两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她心里很内疚。

如果所有的仇恨和委屈都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那么时光所赋予我们的情感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它让这感情绵延了那么久，所以当佐达仍然说恨她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10

我手里握着两颗冰糖，一直握了很久，直到它们慢慢融化掉一半，我的手掌慢慢变得粘稠起来，我说哥，你可以和我们回家吗？

他被监禁的十五天，奶奶每天做好吃的叫我送过去，开始他不吃，后来也就不再拒绝了。其实我们都是这样，脆弱的，小孩儿。只是我们又同样坚强地守住了自己的天空。

佐达告诉我，其实他回来是想报复的。他本来要带着我离开，让老太太伤心欲绝，然后再把我一个人丢下，让我也尝尝他受过的苦。他说九年来，他一分一秒也没有停止过恨，只是他没想到在这个小妹妹心里，他竟是如此的重要，他的催眠曲、他偷的童话书、他塞给她的冰糖，都成了她日后最最温暖的依赖。他看到她努力地勇敢起来，看到她认真又执著地唱歌给他，看到她不能克制地偷书，他那么心痛，原来他们都一样，满心受着伤，但她又不一样，她还有希望，是他。

在外流浪一年后，他被一个教练看上，训练他长跑，受了无数的苦，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比赛，得到过数额不等的奖金。教练是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佐达说，我不能。

哥，你知道吗？有你有我有奶奶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我的声音不大，但他一定可以听到，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回答。

11

奶奶去和佐达的教练谈判，她依然穿得花枝招展，活力十足。教练说养个孩子这么多年，没有二十万也得有个十八九万的了。奶奶说呸，少在这儿糊弄我老太太。最后奶奶给了那个男人十万，才换回了佐达的自由身。从酒店出来时，她使劲儿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妞啊，钱是奶奶给你准备上大学的，这下都没了，不过咱欠你哥的，咱得补回来。我用力地点头。

有时候佐达会和奶奶在院子里种些花啊草啊什么的。奶奶给他报名参加了马拉松的比赛，他得了第一名，我们都很开心，在院子里喝酒。奶奶喝高了，就变得唠唠叨叨了，她说妞啊，奶奶那时候真是养不起你们两个孩子，就想把你哥哥送个好人家，没想到人家又把你哥送到了孤儿院，奶奶急了，就去找可却没找回来，这么些年啊我就没睡过安稳觉。

那天，我们都哭了，还好，我们终于能够在一起做亲亲爱爱的一家人。

一颗冰糖要多久才会融化，唯有掌心的温度知道。

一颗心要多久才会变的温暖，唯有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