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要多久才会融化

文/小熊洛拉

　　1

她当自己还很年轻呢，六十几岁的老太太穿得花枝招展地去给我开家长会。我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贴着墙壁连大气儿不敢喘，假装没看到她也祈祷她千万不要发现我，最后还是被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坐在她身旁听班主任的滔滔不绝。那天我穿着白色的小运动服，坐在她的身旁就一直浑身不自在。聂小满说那天家长会的一大风景就是火狐狸边儿上坐着只小白兔，我听了马上把物理书丢过去砸在他不规则的球形脑袋上，他是闭上了嘴巴，但我很快得了“小白兔”这绰号。

我忘记带物理书，她收拾桌子时发现了，就颠颠儿给我送来，她亮色的衣服就像迎风招展的小旗帜。门口马上有人叫，小白兔，小白兔。我抿着嘴走出教室，低头接过书，半句话也没同她讲，走回教室的最后一排，顺手把书丢进了桌斗里。她好像还没有走出学校，因为聂小满他们几个无聊的人还趴在窗口目送她的背影，啧啧“称赞”道：“吖！火狐狸走路真是这么风风火火的啊！”我的物理书再次飞了出去，准确无误地砸在某人的头上，只听“啊”的一声惨叫。

事实证明，它的确还是有那么点用途。

2

教室里的风信子被打碎了，花朵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整个教室好像都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花盆的碎片被人胡乱扫几下堆在教室的一角。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到教室的人都走光了，就蹲在墙角用手一捧捧地将泥土和花根放进超市装面包的大袋子里，然后用一只手拎着慢吞吞地下楼去。

在学校门口，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大声地叫：“宋渔。”我看了一眼那个人，马上在头脑中搜索着与之相关的记忆，然后微微一怔，撒腿就跑。

“宋渔，你给我站住。”身后的人还在穷追不舍，我的眼泪莫名地流了一脸，最后被拖住，是啊八百米从来没有及过格的宋渔，被抓住是理所当然的，我开始哭起来，就像小时候捉迷藏耍赖。

是佐达，我分别了九年的同母异父哥哥。

“不要哭了。”他脸上就那么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哭。”

我用力地摇头。真怀疑出现在眼前的是不是幻象，竟会在第一时间就认出这小子来，看到他那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笑容，虽然眼泪还停留在腮边，却还是扯起嘴角，露出明媚的笑脸。

3

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我这么形容我自己的时候，佐达靠在路灯边把嘴里一直叼着的小草吐了出去：“也许你可以找到更合适的词语，”他顿了顿说，“比如懦弱。”他说完就挑着眼睛看我，但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我只是问他：“你要我同你去哪里？”我感觉到体内不安的分子开始躁动起来，无休无止。我曾那么想念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我面前，他真实地就像我怀里抱着的泥土和风信子，能够让我清晰地感知它们的气息，我想要同他离开。

事实上我们只是呆在大桥上，他喝光了一听啤酒，我就像一个木偶似的站在他身边，桥下有一汪清澈的湖水，他将手中的空瓶丢出去，发出沉闷的一响，他叫我的名字，宋渔。我想他也许在等着我问些什么，比如佐达你过得好不好。但我始终没有张开口。最后佐达说，宋渔你是不是出现语言障碍了啊？老太婆是不是虐待你啊？我说不是。佐达又说，她都不给你吃饭吗？一点力气也没有，跑步慢得跟个乌龟似的。他的口气有点儿霸道。我哼哼两声，但接着又不知该讲些什么。

4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才回家，她房间的灯正明晃晃地亮着，听见我推门就提着小鸡毛掸子火速出现在我面前，尖着嗓子叫唤：“宋渔，你再不回来我就报警了。”我垂着头没有看她的表情，我该怎么回答她，说我见到佐达了？我只能说对不起，晚上我去同学家探讨功课忘记了时间。我说过，我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超过九点回家，衬衣纽扣永远扣到最上面，从不挑食更不撒谎，所以她相信我。回到房间我手心里全是汗。也许佐达说的对，我是个懦弱的孩子。

而这些年，我或者说我们，弄丢的那些又究竟是什么？

躺在床上我愈发地不安起来，我想要知道佐达究竟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来的，他有没有在上学，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被这些问题折磨了很久才终于睡着了。我在梦中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和佐达。我们靠在窗户边晒太阳，他抱着一本小书给我念童话。我们笑得一脸天真的样子。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地觉醒。

5

有三天我没有见到佐达，我从教室带回来的风信子不管我多么精心照料，还是慢慢地枯萎死掉了。她把花盆丢到院子外面，责怪我不要总是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那时候我正从床底下搬出大箱子准备整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图书。

说实话，虽然我和奶奶看上去相处得很好，我从不惹她生气也没什么小性格，用她的话说，就是五十度的温开水，永远也不会沸腾。但是从心里我从没和她亲近过，像隔着一层什么，让我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她说下午要上街，跑过来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看见我坐在地上翻成箱的书，又责怪我，说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也要收拾，我马上有点儿慌张，说我很快会收拾干净的。搬家的时候，她卖掉了我两箱子的书，一斤五毛钱的廉价，只换回了一张薄薄的纸钞，她买了只烤鸭说给我加餐，我却一口也没有吃下，心疼得躺在被窝直哭，那些书对我的意义她当然不知道，但也许，佐达明白。

我下课时看见佐达斜在栏杆旁专心致志地看着教室门口。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直到我走到他身旁，他才开口说话：“最近有比赛，所以没来看你。”我只是点头，他就狠狠地敲我的脑袋说死丫头。你有语言障碍啊！我怔怔地看看他说，佐达，我想和你走。

6

酒吧里的灯光一直红啊紫啊紫啊红啊地来回晃，晃得我直晕乎，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自己的衣服下摆。样子拘谨得像可笑的小丑，佐达喝了一大口的酒，很大嗓门地说，宋渔，你和我走不了，你是天天向上的乖宝宝！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所以我倔强地说，我可以的，我才不是什么见鬼的乖宝宝。我跳上舞台中央，用了生平最大的勇气，拿过正在倾情献唱的那个女生的话筒，用认真用略带执著的声音说，我想唱歌。这句话搁的不是地方，台下马上笑崩了一片，我听到有人叫我回家吃奶去，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知道这不合身的大校服让台上的我看上去有多么搞笑，但我仍然不知死活地说下去,我想唱歌给你听，但也许你不记得这首歌了。台下慢慢安静下来,很多人摆出一副有好戏看的样子，我低下头轻轻唱了起来：“小渔睡吧快快睡，外面天冷有大风吹，小渔睡吧快快睡，有哥哥在就不怕天黑……”

小时候佐达要哄我睡觉时，他就唱着幼儿园里阿姨给他唱过的歌，还擅自改了词。佐达跳上台，扯着我的手跑出去，我听到身后波浪式的哦哦声。他一定是记得，所以他才涨红了脸，但他让我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我忍了很久，泪水还是一颗一颗地落了下来。我真恨自己的懦弱，如果我一开始就是一个浪迹市井的小痞，也许现在我就可以和他浪迹天涯。

你知道吗？哥哥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乖乖地等了很久，从小你不是一直叫我听话吗？而现在重逢的我们却站在截然相反的路上。

真的，佐达，我开始觉得我欠你的。欠你很多很多，我一边哭一边跟你说对不起，但你马上显得不耐烦，你说我们都该一直走下去，不停止。就算我们会渐行渐远。

7

我半夜醒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终于走得不耐烦起来，然后我果断决定打电话给佐达，四个自动挂断后佐达才接电话，他还在睡梦中，慵懒地说了句，喂。我把自己蜷在墙角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来。他又问，说话啊？我还是不答，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我听到那头嘟嘟的忙音，心里开始不知所措起来，老太太起夜听见我房间里有响动，就敲门叫我，宋渔你还不睡觉！我假装没有听见，她听听就回屋了。我开始变得茫然了，就像爸爸妈妈刚刚离开时的样子，我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可那时候我还有哥哥佐达的，而现在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妈妈是带着佐达嫁给爸爸的，那年，他刚满周岁。奶奶嫌弃妈妈是再婚，还带了一个拖油瓶，死活不同意。但是爸爸不听，从那时候起，她就和他们没了来往，也不认自己的儿子了。是爸爸妈妈车祸去世以后，我和佐达无人照料，她才把我们一起接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