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石散
文/小妖尤尤
写手创作谈
写《五石散》,是因为自己最近看两晋历史看傻了,脑子一抽风,就写了……
读两晋历史,感受只有两个词、四个字:“混乱”“无奈”。
不要把这个故事当成史实,却可以当作一个历史时代的参考。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啼笑皆非的时代,描写了一些啼笑皆非的人,讲述了一段啼笑皆非的爱情。
很无奈也很无奈。
很无奈很无奈之后依旧很无奈。
总结一下这个故事,还是很无奈。
【题记】
心里明明充满哀伤,却依旧笑得很昂扬。
[1]
这是一个不安的年代,国土分裂,政治混乱,社会动荡。但是吕安说,这也是个才情横溢的年代,是个对美有着病态的执著的年代,是个自由的年代。因了动荡,所以自由。
这个因果关系,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不过我却知道另外一个因果关系。
我知道,因为动荡,所以死人特别多;因为死人特别多,所以葬礼也额外多;因为葬礼额外多,所以我们就特别忙碌。
“我们”指的是我和吕安,我是吕安的未婚妻,吕安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棺材铺老板。
吕安有名,不仅仅因为他的棺材造型奇特别具一格,还因为他的俊朗外表,用嵇康的话形容,就是“风姿特秀”。
记得前些日子有许多名士来向吕安讨要美容秘方,吕安实在不胜其烦,随口敷衍了三个字“五石散”。于是五石散立刻流行起来,名士食散成风。吃了五石散必须要快步行走来散发药力,所以大街上时常可以看到“行散”的名士们快步如飞。哪个名士要是没有“行散”,大家一准会鄙视他。甚至有些买不起五石散的百姓,也气喘吁吁地快步疾走,假装“行散”来混个面子。
只是后来,大家才发现五石散原是有毒的,有些食散过多的名士变得脾气暴躁,常常挺着利剑满大街追一只苍蝇——因为那只苍蝇扰了他的好梦。
我偶尔埋怨吕安说话未免过于不负责任,吕安只是淡淡地说:“这世道,疯了倒也是福气。你数数,谁不是疯子?”
于是我扳着手指数了数,我认识的人里果然没几个不疯的。比如嵇康,好歹也是“竹林七贤”,曾官拜士大夫,却偏偏喜欢打铁,打了铁也不收钱,有人喜欢便可随便拿去;那刘伶更是离谱,常常赤身裸体在家喝酒,被人见到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是他没穿衣服,而是人家跑到他裤裆里了;再说说大将军司马昭,权力比皇上还大,竟然喜欢“鼠迹”,传言他当抚军大将军那会儿,好几个月都不让别人打扫他床铺上的灰尘,就为了看新留在上面的老鼠爪印儿。连这些名士们和大将军都疯了,普通老百姓都不好意思不疯。
我就爱吕安这点,常常轻言轻语就一矢中的,比如他说“竹林七贤”其实是“竹林七闲”,我觉得就很有道理。
他仿佛把什么都看得很透,比如名谓,他对任何人都是直呼姓名,也要求任何人对他直呼姓名,包括我。正因如此,吕安深得嵇康等“闲人”的喜爱,认为他的思想很“清谈”。
“清谈”的意思我其实不太懂,大抵就是“自命清流,超凡脱俗”的意思。名士们大多“清谈”。比如说某个普通人去拜访名士,必须先要说几句话,跟暗号似的。话说对了还好,要是说错了,名士们肯定拒而不见,白着眼鄙视你,让你觉得自个儿特弱智。
嵇康和刘伶他们,都是清谈的代表人物,可吕安绝对不是。他若“清谈”了,我们棺材铺就要关门大吉了。吕安是真的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清谈”。他只对两件事情有着狂热的兴趣,那就是葬礼,以及深情款款地凝望我。
因为宠爱我,所以他把我当作他自己的心、自己的肝来捧着护着。每当别的男人夸我仿若出尘的仙子,他都会表现出莫大的满足。
因为喜欢葬礼,所以他把这家棺材铺当作兴趣来经营。每有葬礼,他都显得兴致勃勃,对死者表达出莫大的热情。
[2]
吕安在棺材生意上有很多创意,这不仅仅表现在棺材的造型上,还有其它,比如买棺材附送葬礼服务。
就说几年前的何晏吧,也是一等一的名流,还未死就在我们这里预定了棺材,还预定了葬礼。他要求我们把棺材打造成一个女人的雕塑样子,等他死后,就钻入这样的棺材里,仿若裹了一层女人的皮。他对葬礼的要求也极其古怪,不让大家披麻戴孝,而是穿红戴绿以自己最美的姿态来为他送行。这个七尺男儿,对美有着接近变态的执著。他活着时喜欢擦脂抹粉扮女人,死后更是直截了当,干脆套上女人的皮囊一睡千年。
我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因为他每次来,都凝望着我,说:“绿珠,你真美。”倘若别人这么说,我定然会骂他登徒子,但何晏不同。何晏眼神清澈语气真挚,这样纯洁无瑕的赞美,只需得到一句,便可受用一生。
而此刻,嵇康拿着一把铁锥,骄傲而飘逸地说了同样的话。
他说,绿珠,你真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和何晏一样清澈真挚,只是比何晏多了某种热情,令人脸红心跳的热情。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吕安,而吕安则看了看嵇康,只是笑。
他笑着说:“嵇康,我看出来了,你喜欢绿珠。”
于是我更加手忙脚乱,接过嵇康的铁锥,硬是塞给他些银子。名士也是要生活的,整天喝酒服散游林,又藐视权贵不肯做官,难道真的靠喝西北风活下去么?
“名士”是个包袱,是个枷锁。嵇康是名士,所以他说自己打铁只是嗜好,说只要邻人喜欢就尽可以拿去,但其实他何尝不想用铁器换些银子?只是如此一来,他便不是“名士”了,他便变成了铁匠。名士打铁和铁匠打铁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每次都是如此。
每次嵇康都一脸傲气地不肯要,然后拂袖而去,然后我就派仆人把银子送到他家里,这才算了结。
名士的作风,一向是这么复杂的。
这次倘若不是山涛搅局,也会如此。
可是山涛来了。
山涛也是“竹林七闲”之一,但他最近却不闲,他在为司马大将军做事。他要做的事中有一件顶重要的,就是游说嵇康这个大名士成为司马大将军的幕僚。
谁都知道司马大将军想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嵇康自然也知道,所以他执意不肯。
于是两人在棺材铺里拉拉扯扯说一些听起来很玄其实毫无实质意义的话。
我实在烦,打岔,笑嘻嘻地打岔:“山涛先生在为司马大将军做事,不知是否见过他真的整日探寻鼠迹?”
山涛一愣,半张着嘴看着我,咽了吐沫,只说了两个字:“真美。”
话音未落,嵇康已经横到我身前,怒道:“绿珠,你别见人就笑!”继而他把山涛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当场写了与山涛的绝交书。
那天晚上,我避开吕安凝望的目光,怯怯地问:“别人垂涎我的美貌,你不生气么?”
吕安笑:“别人夸我老婆,我为何要生气?”
我幽幽道:“若是嵇康,他就会生气呢!”
吕安不笑了,也没说话,闷着头打磨了一晚上的棺材。
[3]
我没道理怀疑吕安对我的爱。像我这样没名没姓没有身世来历的女子,生在这种乱世,顶多也是混成男人们的高级宠物而已。但吕安要了我,没有把我当宠物,他爱我,因此尊重我。他要明媒正娶,他不让我委屈。
可是,吕安却从未碰过我,只是深情款款地凝望,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爱像一杯白开水,永恒不变,却清淡无味。
当然,“清淡无味”是我最近才体会到的,因为有了对比,有了嵇康。
嵇康的头上套着“名士”的光环,他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肆无忌惮。
那天与山涛绝交后,他每日清晨总会坐在棺材铺门口,摆上古琴,清逸洒脱地抚上一曲广陵散,引得门徒无数。
嵇康说:“吕安,我不可一日不看绿珠,正如不可一日不服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