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毒娃娃

折腾了一周之后,案情迟迟没有结果。

我的寝室空了,没有人敢住进来。寝室对面的医院停尸间里依然很冷清。我想杨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去那里,躺在寒冷的冰柜里。一场闹剧突然结束,瞬间竟成了事实。

我对晓涵说起这些,她沉默着面对我。然后对我说,你恨他们吗?

恨。我说,我看不惯他们目中无人,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不过是家里有点臭钱,又不是自己的,有什么好显摆的。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来的,也有些东西,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不会明白。

6

下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如今她已经是一位苍老的、絮絮叨叨的妇人了。她在电话里问我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别人欺负我,钱够不够花。

我心里温暖着,这是我至今仍然健在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然后不知道说起了什么,我妈又问我,你谈朋友了吗?

我如实回答,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你老是一声不吭的,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面,也不和别人打交道,我真是担心你会吃亏。就算有女孩子喜欢你,你能把过去那些事情放下吗?嗯?安子,你能忘了晓涵吗?

妈妈突然提到晓涵让我措手不及。我沉默良久才开口说,妈,你别说了,这不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她执拗地偏偏要提。多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连个全尸也没能留下。

听着妈妈自言自语地陷入到回忆的漩涡里,我感到心里面有一根神经被铮铮然拨动了,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呼吸困难。

其实这件我始终避而不谈的事情,是和晓涵有关的。那是六年前发生在我们那座小城市还引起轩然大波的一件离奇案件。

晓涵自杀之后,尸体停放在父母工作的那家医院里,第三天的时候,有人就发现她的头颅不见了。

这对于晓涵的父母无疑是雪上加霜。他们一早就明白医院里一些人买卖尸体的那些勾当,此时这就发生在自己的女儿头上,也不知道她的头颅是会被人取走了眼角膜然后销毁还是被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做成了标本,但是这是对死者极大的不敬,那些日子里,我经常能听到从晓涵家里传出来的悲恸的哭声。

这件事情,就算过了这么多年。也是我的禁忌,我永远都不愿意提及。

这个电话让我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整个下午,我都浑浑噩噩地噩走在校园里。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忍不住把这些对晓涵说了。然后我听到晓涵轻轻笑了,她说,我都快要忘了,现在我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些陈年旧事,不要再去想了。

她从来都是明白我的。

7

我的巫毒娃娃在这个季节卖得很火。仿佛大家都打算在秋天把积攒的仇恨统统发泄出来,黑色的诅咒娃娃我已经去厂家重新进了好几次货。只是那些真正的来自巴西的巫偶一直无人问津,他们沉默着安睡在我的黑色箱子里。

我的床头挂着一个白色的祈祷娃娃。我不求那些亡灵能够安息,只希望自己不为其所害。

因为那一次离奇死亡的事件尚未平息,停放尸体的医院里就传来了更惊人的消息,杨丰李优他们一共五个人的头颅不翼而飞。

是被人砍下的,利器自脖子处齐齐断下骨骼与血管肌肉。死者家属来领走尸体送往殡仪馆的时候,掀开覆盖着的沾染了血迹的单子,就看到了那惊悚的一幕,缺损了头颅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铁抽屉里,头部空空如也。

医院一直疏于防备,所有的病房里都安装了监控设备,唯独停尸间,毕竟谁能想到有人竟然会去打尸体的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出了这么重大的事故,医院难辞其咎。我从窗口看到警察进进出出,拍照,侦查。究竟是什么人偷走了头颅还真是个谜。

不过考虑这些事情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我皮箱里的珍贵娃娃又卖出去了一个。一开始有五个,前后卖出三个,现在我手里只有一个了。

因为学校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弄得人心惶惶,那个学生一听说我的娃娃可以避邪压惊,想也没想就直接掏钱了。后来他还带着自己的朋友在天黑后的海棠街找到我,点名要买。

那天是阴天,云厚得像是没有云。我蹲坐在马路边像是一截木桩,连日来的变故让我对人更加冷漠了。我眯着眼睛看着从树叶枝桠间漏下的灯光,慢慢地把自己记忆中的旧事拿出来晾一晾。那个男生就是这时挡在我的眼前,他说,兄弟,你卖给我的玩偶还真是管用,我今天把我俩好朋友也带过来了,算是捧捧你的场。

我懒懒地看着他,不过有生意上门我自然是高兴的,打开箱子然后有点遗憾地说,真是不凑巧,我本来准备的就少,现在就剩一个了。

那两个慕名而来的学生眼力够好,他们认出了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你,你是607寝室的?

我点点头,你们看,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我都大难不死,这说明我的娃娃真的管用。怎么样?买不买?一个三百,谢绝还价。

两个人因为我的特殊经历而更加相信这些巫毒娃娃的功能,他们谁也不让着谁。真的就剩一个了吗?他问。是的,这些都是从巴西带来的,卖出去一个就少一个。我如实回答。

可是你这不还有一个的吗?一个人眼尖,他看到我上衣口袋里装着的另一个单独的,浅黄色缠着漂亮项链的娃娃,你把这个也卖给我们不就好了。他说着径自就把娃娃从我口袋里掏了出去,捧在手心里如获珍宝。

不行!我一把夺回来。这个不能卖!我突然间的愤怒让他们面面相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我转念一想也就没继续生气。而是说,你看这样吧,这个你们先拿走,你不是也想要一个吗?我扭头对另一个人说,我回家的时候去给你找找,两个月之后你再来。

晚上回到寝室,关好门窗,晓涵对我说,你差一点就把我卖给别人了。

我辩白道,我哪有?这不是差一点都和人家打起来了嘛。

那枚我绝不会出售的巫毒娃娃此时就放在我的枕边。浅黄色表面,眼睛嘴巴都用银针封死。她带着我熟悉的碎水晶项链。我温柔地看着她,喃喃自语道,不过真的卖完啦,我必须想办法再弄一些过来。

那颗头颅此时沉默着,眼泪从因为老旧时间久远而松开的缝隙间流出来。她只有一只乒乓球那么大,永远都是安静沉睡着的表情。但是此时,我却分明感到了她心里难以抑制的悲伤。

她说,收手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这次你还要做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我也不愿意看你就这样万劫不复。真的,我想还是算了,你收手吧。我一样爱你。

我点点头,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然后又很快摇摇头,来不及了,亲爱的,警察已经盯上我了。

8

我来到宿舍的楼顶。一大片空旷的平地,阳光如此的好,依旧燥热。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水分正在剧烈地蒸发着。

我把晓涵藏好,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巫毒娃娃在上衣贴身的口袋里,还在她上面盖了一方手绢避免阳光的直射。

这片平台平时就绝没有人光顾,入口处的大铁门上的锁都已经生锈了。我用铁丝轻松地弄开了它,这还是我中学时胡混期间从一个梁上君子那里学来的手艺。平台东边阳光最炙热的那个角落里有一只很大的木盆,里面盛满了浓盐水和福尔马林,我走过去,一一清点,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他们都在这里。他们的头颅被泡在盐水里,苍白的皮肤因为盐分的浸淫而褶皱,开始显现出严重脱水的迹象。我把他们从医院里偷出来到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我戴上手套,把李优的头颅从盐水里捞出来。他闭着眼睛,面目安详,用一种平静没有疼痛的状态投向死亡的怀抱,我对他已经足够仁慈。

这五个人不理会我贫贱但是不肯妥协的自尊。反复刺痛我,嘲讽我,鄙夷我。我的饭盒被当作烟灰缸,我的衬衣被当作抹布。他们以作弄我为乐,每当我的尊严无声地溃败之时,他们就会有一种病态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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