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奶茶
文/刘茹冰
路过富国街的时候,程天忍不住驻足。
一群人围在了沿街的一栋居民楼下,嗡嗡如一群苍蝇。夏天的晚上,深夜十一点的路灯,将这群人照得面目叵测,或黄或绿。
“看起来不过十八岁……”
“不,顶多十六……”
“因为失恋才跳楼的吧?”
“脸摔坏了,看不出漂不漂亮……”
如同在谈论一块猪肉。他们带着惋惜,但那却是毫不相干的惋惜。
已经驻足的程天有了进一步的行动,加入了围观。只不过一看之下,赫然心惊。黄的、白的脑浆甩在了深绿色方块的步道板上,像无良的家庭主妇随意从楼上泼下的过期佐料。最让他心跳的是,躺在地上,像扭断了的提线木偶的女尸,竟然赤裸着上身……那皮肤分外地白。
“报警了吗?”程天有些恼怒地看着那些围观的人。
“早报了。”人群中响起三两声不屑的回答,回击着忽然出现的年轻男子对自己法制观念的质疑。
程天不再说话,立刻脱下了身上仅有的一件T恤,盖在了女尸的身上。
嗡嗡声立刻消失了。人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了方才的淡漠,有些人讪讪地散开了。
不,似乎有几个夹着烟的民工和没夹烟的少年,带着一丝意犹未尽和对程天的一脸憎恨散开了。
“英雄护美”的程天突然感到一丝寒意。是因为年轻健康的上身陡然暴露在了空气中吗?不,他缓缓地摇头。
一分钟前,他忽然有了一个错觉。他仿佛看到,在他将T恤覆盖在女尸雪白的身上时,那张坏了的脸上出现了感激的表情。
仅仅是一瞬。
再定睛看去,坏了的脸依旧可怖地扭曲着,泛出青白的死人气息。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程天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深红色的T恤最后一眼。上面的LOGO依旧醒目,Everlasting。
地久天长。这是暑假时,和女朋友谢芊芊去海南度假时,特地制作的。他的深红,谢芊芊的碧绿。
红男绿女。多好看的世界。
警车呼啸的声音飞驰而来。为了避免诸多口舌之辩,光着上身的程天离开了人群。
今天是倒霉的一天,深夜见死尸,总归是不祥的。
今天是光荣的一天,程天为人师表的第一天。
第一天过去,第二天、第三天总会来到。没多久,程天已然忘记了那个跳楼轻生的年轻女子。
谢芊芊却没有忘记那件T恤。这是女人的特长,总会铭记住恋爱中任何一个自认为至关重要的物品。记忆力再好些的女人,会把这项本领延伸至每一次的温柔眼神、甜言蜜语,以便将来抓住男人的小辫子时,律师一样地滔滔雄辩。那是他负心的罪证呀。
国庆长假前,谢芊芊打来电话,撒娇却又带着不容否决:“老公,陪我去参加中学同学的聚会。”
“老婆,当然可以。”
“记得穿那件衣服。那件!”这一次只剩下了不容否决。可见女人是多么天生的政治家。
程天此时才猛然想起那件T恤,早已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尸。此事一直未曾对晒被子也要讲究风水的谢芊芊说过。但现在看来,纸是包不住火了。
不出所料,坦白后的程天没有得到从宽。谢芊芊二话不说,挂掉了电话。
芊芊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程天知道自己将要独自面对七天长假了。痴男怨女,多无聊的世界。
程天决定用睡觉来补偿安慰自己。却不料假期的第一天清晨,即被电话吵醒。以为是芊芊回心转意,那一端却是一个中年女人激动尖利的声音:“程老师!你枉为人师!我儿子他昨天晚上失踪了!哎呀,你让我一个女人,孤苦伶仃,还怎么活?”
程天立刻听出了是谁。开学第一天,他便遵从上任班主任的话,额外对班上一名自幼丧父的学生许健康多加关心。许健康的确“健康”,十六岁的年龄,一米八六的身高,整儿个一迷你型的金刚。这不免让“为人师表”的程天的自尊有些打折扣。好在许健康沉默寡言,从不去欺负同性,也不去欺负异性。最大的爱好即是上课梦游,下课网游。
想到此,程天斟酌着叫了一声“阿姨”,试图安慰那位焦躁刻薄的母亲,他说:“许健康一定是去了网吧,玩得忘记了时间,所以没回家。我一定帮你把他找回来。”
“你去吧!”又是不容否决的命令。
程天跳下了床,光着脚踩在教师宿舍深绿色的地板上。刷牙、洗脸、穿衣,大脑高速旋转着,过滤着班里的某某,谁是许健康的朋友,谁能知道许健康的下落。最后程天惊讶地发现,竟然从没见过他和班里其余的同学讲过一句话。许健康实在沉默的过分。
程天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疏忽。
走出学校三十米,立刻便可以看到沿街的一溜网吧。“网事如风”、“欣欣网吧”、“情缘网络”……程天对这里已经渐渐熟悉。开学一个月,他已经多次从网吧里拖出来他的学生,这中间当然有过许健康。此时由于国庆长假已经开始,学生离开了学校,网吧的生意非常冷清,一个个黑色屏幕如戴着黑面盔甲的中古武士,整齐排列着,无言地看着急急闯入的陌生者程天。
“你找谁?”多数会碰到正在吃着泡面或者蛋炒饭的网管,警惕地询问道。
“我找许健康。”
“不认识。”
程天猜他们也不会认识。许健康又从不惹是生非。只是随着一家家网吧的搜索,程天的希望破灭了。
许妈妈的电话还在不断催命,不过已经从最初的颐指气使,渐渐转为了悲戚哭泣。她六神无主地将希望寄托在老师程天身上。只是她不知道,此时的程天也六神无主。
暑假之前,程天也是一个学生。也曾因为无故从学校失踪一个星期,而被辅导员将状告到家里。身份的转变显然有些让他措手不及。
时间渐近中午,初秋的阳光是青春电影的最好铺场。程天的头发上顶着一圈亮晶晶的阳光,疲惫地走进学校附近的一家奶茶店里。
薄荷红茶的味道一如既往。收钱女孩甜甜的笑容也一如既往:“程老师,怎么皱着眉头?会老的。”
不老怎么做老师呢,程天闷闷地想。
“呀!”女孩忽然惊叫,“你脸上怎么有鬼气。要不,我给你占卜一下吧。”
居然又是一个谢芊芊,程天有些失笑。女孩却一脸凛然:“程老师,我的占卜一向很灵验的。六岁我就开始看星相书,我敢肯定你近期内接触过鬼,那鬼缠上你了。”
“倩女幽魂吗?还是画皮?”程天笑笑,离开了。他边走边想着这位爱笑女孩的名字,是叫丝路?还是思露?抑或丝鹭?他没有看到身后的玻璃门中,思鹭的脸上毫无笑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背影。
下午程天陪同许健康的妈妈一起到警局报了案。虽说失踪并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但许妈妈显然坐不住了。
三个小时后,就接到了警局的回话。通知前去认尸。
许妈妈昏倒在当场,被扶了出去。停尸房里的确是许健康的尸体,不长不短,一米八六。身上亦无伤口,唯独两只眼睛,成了两个黑洞,竟然是被利器生生剜了去!
谁会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此残忍?程天冷汗迭出。鬼?他情不自禁想起了思鹭的话。
一只手忽然自背后搭上了程天的肩膀。程天没有动,只轻轻吐出了手的主人的名字:“杜飞。”
年轻警员杜飞——带着挫败感,收回了手,悻悻道:“我以为会吓你一跳。”
程天刻意轻描淡写:“这点事情,还是吓不住我的。”
“你是早就知道我杜飞,你这个有力的情敌在此工作吧?”杜飞俨然踢翻了醋缸。
程天点头,不再言笑:“是的,我来报案时已经知道。这是我的学生,他死了。”
“这是我的客户。”杜飞始终正经不起来,“是的,他死了。有一个小旅馆的老板来报案,说死了一个年轻人。法医检验说,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死因是窒息,绳子。”杜飞比画了一个拿绳子勒人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