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少年

等我再从电梯里出来,杜文已经从消防通道上了天台。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看着漫天的火烧云映衬着他伤感的背影,无端地想起做生意的父母常说的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看他落寞的神色,比我自己挨批还难受,从没人这样说过他,千万别想不开啊。

我赶紧上前扮路人甲,“真巧啊,本想上来偷吃鸡翅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边说边打开全家桶。探索频道里说,吃东西有利缓解不良情绪,我递了一根过去。

“告诉我真心话,我是不是比哥哥差。”杜文不接鸡翅,依然郁郁地望着天边盛极将衰的火烧云。

“胡说什么,连你们爸妈都分不出谁是谁,根本就是一样的嘛。”我咬着鸡翅含糊地答道,真不争气,我一紧张就容易饿。

“毕竟是两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区别呢?哥哥他,比我完美呢。”杜文叹了口气,语调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平时他总是嘻嘻哈哈的,我第一次见到他近乎绝望的神情。

“别想了,赶紧吃东西,一会儿还要彩排,不吃没力气。”我不是传说中冰雪聪明的女生,想不出合适安慰的话语,只能笨拙地塞给他一堆鸡翅。

他眼中蓄着晶莹的液体,趁着那液体溢出眼眶之前我应该离开,没有哪个男生愿意被女生看见自己哭。我找了个借口闪人,躲在楼梯间里看那堆鸡翅冒着的热气逐渐变淡,他应该是哭了,我看到他的肩微微耸动,却始终昂着头,让风把泪水吹干。

那天以后,一切按部就班,兄弟俩很配合电视台安排的各项活动,杜尚依然摆酷,并没察觉弟弟的不同,平日的排练杜文依旧积极主动,脸上也和平时一样挂着笑,可他越这样我越担心,他的视线落在哥哥身上时,眼底有越来越厚的惆怅。他分明极力掩饰着什么,波澜不惊下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暗涌。

我真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也不知该怎么做。

没过多久,杜文就失踪了。就像太阳底下的一滴水珠,蒸发得无影无踪。

杜文失踪后我悔得想死,明明早就发现他状态不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杜尚,不早点告诉导演,那晚如果我不急着去洗澡,也许还不至于此。

起初歌迷们以为是恶作剧,网上有人说那是电视台为了博得收视率而故意散布的谣言。直到半个月后发现杜文真的没再出现,才有人相信杜文真的失踪了。

电视台每天在黄金时间播放寻人广告,杜尚声泪俱下请大家帮忙提供线索。多年来他都是那种酷酷的表情,不擅长哭,所以哭得很难看,我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着,绵绵不绝地疼。

刚开始,大家都在为杜文担心,但局面很快朝向另一个方向发展,由于媒体加大了对杜家兄弟的关注,杜尚的人气飙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随着全国总决赛的临近,许多支持其他歌手的粉丝也纷纷转向了杜尚。大家渐渐忽略了杜文的存在,反正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从前的二人和声改由杜尚一个人唱。也许是太为弟弟忧心,杜尚的表现没有之前那么好,不过没人怪他,反倒都赞他对弟弟情深义重。

我忙着打理杜尚的私务,虽然不用再准备杜文的那份,工作量却不比原来少。杜尚要参加更多的演出,每晚的舞蹈训练也要延续到午夜两点之后。我搂着衣服打瞌睡了,他却还在练功房里不停不休,我回房睡了,他还在网上查看有没有弟弟的线索。

几乎每天他都会打电话去公安局询问调查的进展。可结果是失望的,由于当晚停电,监控设备没有正常工作,也没有人看到杜文的身影,他彻底的人间蒸发了。

那段日子我总是出错,不是拿错衣服就是送错歌谱,杜尚都没说什么。他的脸实在太像杜文了,看到他我就会怀疑杜文根本就没失踪,他只是藏匿于另一个空间。有几次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镜子里杜尚的影子变成了杜文,杜尚已经转身离去,可杜文却在镜子里面的世界看着我,他的眼神似在求助。

我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夜复一夜地重复着同一个梦:绚烂的火烧云是背景,杜文站在他家的花田里对我微笑着,高举着一捧纯白的马蹄莲。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可一股来路不明的邪风卷起了马蹄莲宽大的花瓣。杜文手中只剩下一把秃秃的光杆,他扔下我,追逐着那些飘飞的花瓣背向而去。我力竭声嘶地唤他,他却听不到,依然飞快地跑,直至身影消失在高高低低的花田里。我循着他的脚步走遍了整片花田,最终在一片空地里找到了他,可他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白色的花瓣覆盖着他的身体。

他怎么了?我害怕地咬着手指甲。

抚开那些花瓣,片刻前还活生生的杜文变成了一具腐尸,白皙的皮肤上布满深色的尸斑,皮肤浅薄的地方已然腐烂至骨,数不清的肥白蛆虫拧着腰肢,高昂起黑线头般的脑袋,吸食着正在腐败的肉体。

泪水失控地狂飙而出,我听见喉咙里抛出一根极高的声线。就在这时杜文神奇地睁开了眼睛,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球枯涩地转向我,一只皮腐肉烂的手抬了起来,只剩下牙腔的嘴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每次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醒来时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有种窒息的痛,身上的衣服全被冷汗浸透,像裹着层死人的皮。

为了冲击决赛,大赛组总导演打算为杜尚量身定做一部MV,听说杜家是做鲜花生意的,家里有大片花田,导演决定去他家拍摄MV。

听到这个消息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虽然家乡小城距离省城只有两小时车程,但因为实在太忙,自从上次从家里出来后,我和杜尚一直没时间回去。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还有一直在省城等消息的杜家大人,他们从没像现在这样依恋过儿子,他们在杜尚身上倾注了双倍的爱,不过一到家,他们还是要去处理耽误已久的生意。

那是万物疯长的时节,花田缺乏采摘,早已姹紫嫣红泛滥成灾,唯有一块向南的坡地却光秃秃的,在旁边其他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杜尚告诉大家那是块水仙田。每年春末,把开败的水仙花球埋进土里,经过两年的休眠,原来的花球会腐坏,在它旁边会生出许多新的花球来,第三年得到的花球才会开出花朵。每一朵水仙都要历经三年暗无天日的孕育,才会在世人面前吐露最清雅的芬芳。然而终此一生,不过是换来十多天的花期。

摄制组的人站在田埂上,有人被水仙的故事吸引,更多人为其它繁茂的鲜花而惊艳。导演灵感大发,他要拍水仙花丛里的美少年。

可这个季节水仙都还在土里,不是花季。导演大手一挥:买仿真花,没香味而已,观众看不出端倪。拍摄很顺利,导演说杜尚的感觉尤其好,虽然旁边全是仿真花,但他在那些花的映衬下真的就像传说中的纳西塞斯王子。最后导演还开玩笑说,杜尚可得少照镜子了,小心被纳西塞斯附身。

这个玩笑开得恰如其分,所有人都知道杜尚最近更痴迷于镜子和自己的容貌。上次因为我带错SPF系数比较低的防晒霜,他竟大发雷霆,当着所有人骂我。我被气哭了,他又后悔,请我吃饭道歉。以前的他虽然爱摆臭脸,却从不对我大声说话的,真是走火入魔了,希望他不会变成第二个杰克逊。

计划三天的工作只用了两天就完成了,导演特地给摄制组的成员们放了一天假,包括杜尚和我。自从参加比赛以来,我们很久都没放松过了。跟杜尚一起送走电视台的人,他的兴致似乎很高,说是先去店里帮帮忙,晚上请我吃饭。

离开杜尚我变得无所适从,这段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待在他的身边。在街上转了两圈,我去了家里的冰激凌工厂看望父母。眼下正是厂里生意最火爆的时候,所有机器都加大马力努力开动着,一进工厂大门就能闻到浓郁的奶香,工人们穿着棉衣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冷库里进进出出,我家冷库的规模是全城最大的。

我待了一会儿,本想跟父母说些话,但不时被批发商和工人打断,索性早早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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