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少年

真是没出息,忍不住想去找杜尚,自从杜文失踪后,我愈发担心会连他也失去。没人能理解我这种复杂的感情,亲情友情,以及含量复杂的青涩爱情,或者该归类为暗恋之情。我就像他的卫星,愿意永远环绕在他身边,失去他,我的生命也会失去轨迹。

花店里没看到他,他父母和我父母一样,正忙着和一堆人交涉生意。我决定自己去找他,一个人信步徐徐,不知不觉中竟再次回到了杜家的花田。

天色将晚,我置身于葱茏的花田里,天边是炫丽的火烧云,恍如置身那个噩梦之中,可惜,田埂上不会有高举着马蹄莲的杜文冲我挥手了,循着梦中的足迹缓缓而行,心情沉重。当我置身于放满仿真水仙的那片花田时,忽然发现一个角落里有许多苍蝇在嗡嗡地飞舞。这些水仙是假的,没气味,怎么会吸引苍蝇呢?难道是……地下有什么东西?

小时候曾和杜家兄弟玩过一个很傻的游戏,把冰棒棍埋在地下,以为就会种出能结冰棒的植物来。

我搬开那些花,没想到松软的泥土里竟有数条白色的蛆虫在翻滚,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可疑的腐臭钻入鼻腔。鬼使神差地找来一把工人们丢在花田边的花锹,铲起那些泥土,随着土层的逐渐深入,我掘出不少水仙花球,做种的花球变成了黑色开始腐败,旁边围满一堆大大小小的白色新球。同样出现的,还有越来越多的蛆虫,腐臭味也熏人欲呕。

强忍着恶心,我加快了挥舞花锹的频率,虽然害怕看到梦中的场景,却着魔般停不下来,直至黑色沃土中一张变了颜色的面孔出现。

是杜文!那尸体上的衣服是杜文的,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他用美工刀削水仙花球的那晚有血渍留在衣襟上,没错,这件衣服的下摆有深色的血渍。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消失,我疲倦地跪在地上,拥抱着冰凉的尸体,心也冷至冰点。

无数次想象过和杜文的重逢,不论他是死是活,我以为自己一定会哭会尖叫,或许还会难过得晕倒。可实际上我冷静得离谱,也许那个噩梦让我对这场面产生了免疫力,我一点也不怕,只是心跳略微加快了。

原来杜文真的死了。其实我早就有这个预感,只是内心一直在抗拒。法律规定,失踪四年才能判定死亡,在那之前,我不想也不愿承认。

杜文就这样安静地躺在我怀里,这是第一次和他如此亲密地接触,我们靠的那么近,我的手在发抖。如果他还活着,我肯定不敢这样做。好想吻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苏醒,他不是睡美人,我也不是解除魔法的王子,腐朽了就腐朽了,我们只是世上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凡人。我把下巴贴在杜文的额头上,很轻,生怕碰掉正在腐朽的皮肤。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身后是杜尚。

“为什么这么做?”原本我还只是怀疑,现在他的出现让我确定了真正的凶手。

“我不想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我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眉毛挑了挑,斜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会理解的,你一直都很喜欢我的不是吗?”

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我被弄糊涂了,他究竟是杜尚还是杜文,不过最后那句话让我的脸腾地红了,刚才我抱着尸体亲昵的动作被他看在眼里了吧。

“还记得最后那次警察来对口供吗?那晚我并没刮胡子,我是骗他们的。”他从口袋里掏出左手,“我们是双胞胎,即便做DNA检测也不能分辨出我们谁是谁。”

“为什么这样做?太狠心了,他可是你的亲哥哥!”我怒视着这张完美的脸,在他天使般的容貌下暗藏着黑色的灵魂,我第一次发现他跟杜尚的最大不同,杜尚虽然永远摆臭脸,却从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他永远笑眯眯,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狠心?我不觉得。为了成就永恒的完美这不算什么,而且,哥哥是自愿的。那晚你走后我们谈了很久,我们都是同样迷恋自己的人,害怕生老病死,讨厌每天重复使用那些收效缓慢的保养品,所有人都会老去,没人玩得过时间。”说到这里,杜文完美的脸颊上浮现出不相称的厌倦,“与其在年老体弱鸡皮鹤发时进入另一个世界,不如保留这份完美的青春,在最美好的时段死去,我们将在人们的记忆中完美地永存。记忆才是唯一能与时间抗衡的东西。我们约定一起自杀,哥哥先服下安眠药,可我最后还是失去了勇气。”

“杜尚是自杀?!”我轻轻放下杜尚的尸体,朝杜文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番话让我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想法,他真的走火入魔了,我甚至可以断定,如果有魔鬼愿意跟他签订永葆青春的契约,他一定什么都肯做,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灵魂。

杜文点点头,伤感地望着地上哥哥的尸体,“猫王,张国荣,黄家驹,张雨生,还有许多永垂不朽的明星,都是在最好的状态中死去的,人们永远不会对死人失望。”他的专注让我怀疑他并不是在惋惜哥哥的死去,而是在担心自己死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恨我吗?如果不跟哥哥说那些,他不会死。可他活着让我感觉生不如死。”杜文低下头,鄙夷地用鞋底碾碎尸体上正在挪动的蛆虫。

“你跟他说那些废话时,是不是没打算真的去死?”我努力克制住情绪。

杜文的声音有些哽咽,答非所问:“有些东西是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付出了九成九的奋斗,仅仅因为缺少一分天分,就永远也成功不了,我永远也不能超越他。”

“真是自私。”我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打算去告我吗?我知道你也爱着哥哥,你爱我们,就像爱着自己的生命。”这句话像一颗钢钉,牢牢地钉进我的七寸。我忽然有种必须做点什么的冲动,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该害死杜尚,人非草木。

“我能让他死,就能让你死。没人能阻挡我,你也不行。”杜文忽然转身,手里多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刀刃上冰冷的寒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他要杀我?真是疯了!何止走火入魔,他已经丧心病狂。

我人还愣在那里,杜文已经迅速用刀尖抵住我的脖颈,“死在这里也好,做水仙的花肥吧,它们会代替你,美丽地存于世间。”

紧要关头我冷静得出奇,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冒了出来:对待魔鬼,就要把自己也变成魔鬼,而魔鬼最擅长的伎俩就是——诱惑!

我直视他的眼睛,“想永远保存这份完美吗?我是说,不会腐烂不会变形也不会生蛆。”我低头看了一眼杜尚的尸体,那残存的肉体跟杜文一模一样。

我的话起了作用,杜文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是恐惧的。

我知道,如果要变成这样,他宁可立刻死去。

他在犹豫,这是我改变命运最好的时机,凝视着他的眼,我说:“我有个不错的办法。”

从那天起,“杜尚”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放弃了总决选。那次拍摄的MV是纳西塞斯的成名曲,也是唯一的一曲。他们曾如流星般绚烂,也如流星般陨落,他们的名字早已在众人的呼吸中生了锈,当年狂热的粉丝大多忘了他们,早就改为追逐其他明星。

虽然电视台施加了不少压力,但因为实在缺少线索,警察也放弃了调查。

我也不用去电视台了,没人会在意我的去向,离开杜家兄弟,我只是渺小的尘埃。

我没上大学,而是留在家里的冰厂帮忙,我主动要求承担最辛苦的工作,看守冰库。父母为我的懂事而高兴,我比任何人都更早上班,收工也是最后一个离去。看守冰厂的第二个月,我提出加装一台太阳能蓄电系统,永远不用担心停电而导致冰激凌融化。虽然用了两万多块钱,但父亲很开心,赞我懂事,还说将来把所有生意交给我他也放心。

不会有人知道,在冰寒彻骨的冷库最深处,有一具全世界最完美的尸体藏匿于改造蓄电系统时加建的隔层里。

我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杜家兄弟中的一个会成为我的终身伴侣。

我没法不这么做,我爱他们,可他们只爱自己。虽然是这种另类的方式,但今生今世,杜文都只属于我了。他不会唠叨和埋怨,不会再对我发脾气,他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先生,我可以看到他,也可以摸到他。虽然冷了点,但他毕竟不是蜡像,他有血有肉也有颗真正的心。

现在,他就端坐在角落里,随意地把手搭在膝盖上,嘴角好看地向上牵起。他是自愿跟我进冷库的,而且为了保持完美,直至呼吸停止心脏停跳都维持着这个微笑。

在他对面,有面足够照到他全身的镜子,这是我承诺过的。他失去了呼吸,却会成为这个寒冷世界里真正的纳西塞斯,他的右手里有一支仿真水仙,虽然没有芬芳,却永远不会凋零。

现在,我就坐在他身边,虽然穿着棉袄,但我还是要拢着手缩成一团,每次来见他我就只能是这副样子。

爱情真是自私,我居然要了他的命。我认真地回想了所有我们之前发生过的事,却找不到任何真爱的证据。虽然我对自己说我是爱的,可事实上,我所怀着的这种感情比爱情更深邃,比爱情更刻骨,这种感情应该叫做占有欲吧。我想占有杜文,杜文和杜尚都想永远占有完美的皮囊。当我明白这一点时,忽然觉得杜文脸上凝结的微笑也黯淡了几分。

我做错了,他也错了。我们全都错了。

永远让他待在这个冰冷的、阴暗的角落里,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世人早就忘了他们,除了我,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当年的风光和无与伦比的容颜。既然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把他放在这冰冷的人间地狱又是何必?

我决定做点什么来挽回这个无法弥补的错。

今晚,我的胃口比平时好很多,我需要力气,足够把杜文搬到水仙花田里的力气。我要把他跟杜尚葬在一起。做完这些我就该离开了,毕竟我还年轻,不该永远守在这个小城里,我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以后的每年,水仙花开的季节我都会回来,在清香满园的水仙花田里,我会看到他们的影子。■

PS:

水仙花的英文是Narcissus,自恋狂的英文是Narcissism。

纳西塞斯(Narcissus)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天下第一美男子,他不爱任何人,在湖边欣赏自己的美丽倒影,枯坐至死,死后化作一株水仙,永生永世顾影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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