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
深夜里,视线变得比平常更加敏锐,我来到窗前,竟可以一眼看到两百米开外的花园。
还有花园里那株刺眼的棕榈树。
树下,我亲手堆起的小土包在微微颤动。
泥土怎么会颤动?除非下面有一股力量在向外顶。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见十根细长、干枯、僵硬的手指,像刚刚发芽的植物般钻了出来,在夜风中蠕动,指甲缝里塞满了深棕色的土,皮肤在月光下呈一种泛白的淡金色。
很快,两个完整的手掌已经撑着泥土爬了出来,两条手臂也逐渐显露,再接着,时隐时现,即将破土而出的,是一颗人头,它的脸扣在泥土上,凌乱干枯的发丝搭在后脑勺上,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更可怕的是,这颗人头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偷窥,它艰难地尝试抬起来,想要朝我看一眼……
我大叫一声,背过身去,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呼!呼!”我用最大的肺活量吸入空气。
环顾四下,我不好好坐在沙发上吗,这才意识到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讨厌!”我暗骂了一句,刚想站起来,双腿却感到一阵温暖。
人在害怕的时候,血液会本能地聚集到双腿,以便逃跑。
因为我看见,那件被我亲手埋进土里的睡衣正安安静静地盖在我身上呢,还有些许泥土散落在沙发下面的地板上。
逃!
无暇顾及是谁将它挖出来,盖在我身上的,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命。
我一把掀开轻薄的纱衣,跳下沙发,赤脚奔出了房间。
走廊上一片漆黑,曾经应声而亮的灯泡都不管用了,我跑过死过黛比·刘的房间,来到电梯前,电梯没有反应,于是转身欲换走安全梯,却看到这惊悚的一幕:轻飘飘的纱衣像有一个无形的身体穿在里面,沿着走廊走来。不仅如此,还能感到隐藏在纱衣中的低声呜咽,以及空洞的群摆下传来的脚步声。
它已经离我很近了。
无路可走,我看了一眼侧面的窗户,想也没想就拉开窗子跳出去。在短暂的自由落体之后,接触地面的前一秒,才想起这可是五楼。
奇怪的是,我的脊椎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断裂,反而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像席梦思。我伸手去摸背后的土地,指尖触碰到一个熟悉的质感——该死的睡衣。
它不知何时已经垫在了我的身下,像一张守株待兔的网,网罗住了它的猎物。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除去我的外套和裙子,仅剩下内衣内裤,乖乖穿上了它。
在穿上它的一刹那,仿佛腐朽千年的怪异味道扑鼻而来,幸亏四肢此时已不听我自己大脑支配,不然必定早已被熏得晕倒在地。
我就这样光着脚,穿着睡衣,像个游魂般走过偌大的校园。
它要带我去哪里?
在眼前浮现出学生宿舍区的一刻,我觉得非常不妙。
“校长高薪聘请的那些保安去哪里了,怎么现在一个都看不到。如果学生出了命案,这衣服不把我掐死,校长也得用硬币把我砸死。”
一个手掌啪地拍在我右肩,接着,一个制服男闪到我面前。
脸部肌肉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我内心却波涛汹涌:“古……轻远?!这家伙不当警察,跑到我们学校当保安了?”
古轻远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苏老师,我们变成同事了,很吃惊吧?谁让贵校开出的工资比警察局高出五倍,连我的上司都争着抢着跳槽过来呢。”
“快!救我啊。”喉咙被堵塞住了,说不出话来,我只好朝他使劲眨眼。
他却像患上了视觉功能障碍一样,对我的暗示视而不见,继续滔滔不绝:“半夜三更的这是出来散步啊?您活得真诗意。看,天上的月亮多么明亮,要我陪你吗?”
“诗意你个头!笨蛋。”我在心里暗骂,难道他还没发现我的蹊跷吗?
“唉,看你都懒得理我,就算了吧,初秋风寒,小心受凉。”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识趣,转身走掉了。
“你……给我回来!”我在心里大喊。
他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真的回来。
控制着我身体的睡衣又开始行动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我继续向前走,踏过湿漉漉的游泳池边缘,我朝着全为连排别墅的学生宿舍区走去,走入A区第一栋的1号房。
我的手所触碰到的门把手毫无戒备,一拧就开了。摸进房里,借着月光,我轻轻走近沉睡中的学生。来到他床前时,我身不由己地俯下去,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另一个班级的班长,一米八几的阳光大男孩,在女生中人气极高。他正睡得口水滴答,枕头上浸湿一片。我真想拿相机拍下来,放到学校网站上供粉丝们欣赏。
这真是不合时宜的幻想。话说睡衣似乎放弃了,控制着我悄然离开。
我一间一间房地走进去,一个一个学生地查看,一连进入过十多间宿舍。
它到底在寻找谁?
当我来到B区第四栋三楼A号房时,我忽然意识到:它要找的人是金小乔——原本今晚应该穿着它的女孩。
小乔啊小乔,你要保重啊!
这样想着,脚步却停不下来。我照例查看了其他房间,很快来到了三楼。
终于轮到小乔的房间了,我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恐怖的想象。
门还是一推就开,墙角的夜灯开着,发出荧绿的光,照得玄关一片朦胧。
玄关处刚好有一面落地穿衣镜,我一抬头就看到了自己,不禁大惊。只见镜子里的我,脸呈淡金色,一副行尸走肉的表情,额头上多了一条素白生绢,像是古代停丧期间为尸体裹缠的白布。穿在身上的透明轻纱,更像一件性感的寿衣,卖弄着令人倒胃的妩媚。
踏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前行,我摸到了小乔的床边。她静静地侧向里边,如雕塑般僵卧,露出一截拖拽着长发的后背,若一时花眼,还以为她原本就是具死尸呢。
阴森森的冷气忽然灌进睡衣宽大的袖子里,让它虎虎生风。紧接着,我的双臂刷地张开,腰间的系带解开了,轻薄的纱质睡衣慢慢从手臂开始自动脱下,原本无法自控的身体,也开始恢复了自主意识。
脱到一大半,奇怪的事发生了。
整件睡衣都脱离了,右肩部的布料却像和我的肉体粘连到一起似的,右肩往下的袖子仍然挂在我胳膊上。为了帮助它脱下,身体仍旧有些麻木的我转身朝着门外跑去,偏偏不小心将右肩以下的袖管撕扯了下来,睡衣断成了两截。
我死定了!
当这想法如闪电般划过我大脑时,一个担忧许久的东西终于自右肩下的袖管中冉冉升起:冰凉,干枯,僵硬的手,顺着袖管爬了进来,摸过我的指尖,掌心,手背,再顺着手腕,胳膊肘往上,眼看就要来到肩膀部位。
我不敢动弹,心脏像弹簧一样来回晃个不停。
这时,屋内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金小乔从床上把被子一掀,转身站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那只手死死按住,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线绕过我的上臂,将那手捆在了我的肢体上。
“得手!”她大叫一声。
宿舍门“吱嘎”被打开,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到我身后。我只觉得屋内忽然闪过一片刺眼的强光,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女人惨叫。再度睁开眼时,已看到地上的大半件睡衣和我手臂上仅存的袖子,都散作了条条丝线,慢慢漂浮在空中,于光芒中逐渐淡化、消失,化为细小的灰烬。那凄厉的叫声也随之散尽了。
“呼!”我像面团一样瘫了下来,身后那个人一把接住我。
“苏老师,我就说您活得诗意吧?散完步又来跳脱衣舞了?”
一听见这讨厌的声音,我侧脸向上瞄去,果然看到了古轻远那张得意非凡的脸。
“哪有你会跳!”我回敬他一句。
这时,“金小乔”笑嘻嘻地走上来,把长发一揭,竟然是那个星巴克里的短发小女鬼。
“你……你们?小乔在哪儿?!”
短发小女鬼走到卫生间,拉开一条缝:“喏,在里边睡得好好的呐!放心吧,她什么都不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