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

第六节

翌日,我拔掉网线,专心写作《读者》,直写到后半夜两点,我停下来统计了一下字数,已经接近5000字。

我揉揉眼睛,关了电脑,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二锅头,拧开盖子灌了两口,舌头和喉头立刻像被火燎了一下。然后我熄灯上床。

睡前喝一点白酒是我的经验,晚上写稿子大脑兴奋,很容易失眠,这时候白酒就能起到一些安眠药的作用。

我躺在床上,像猫一样尽量舒展四肢,那些刚刚写下的故事情节像老鼠一样在脑子里窜来窜去,我极力把它们驱赶进意识边缘那片虚无的黑暗里。

就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从高空沉落,遮挡住一切光与声音,只余下混沌。就如同躺在一个巨大松软的羽毛垫子上,一点一点没入它,我渐渐被睡意挟裹起来,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这时,我依稀听到枕下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串欢蹦乱跳的和弦如同一片杂乱无章伸来的手,将我猛地拖回了清醒。

我一骨碌翻身爬起,怒火中烧,几乎骂娘。

摸出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135打头的。

我强压着怒火接起来,没好气地问:“谁啊?”

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能有四十岁上下,嗓音浑厚,富有磁性,电视上那些唱美声的男歌唱家通常都有着类似的华丽声线。

“你是哪位?”他问。

我火大了,对着话筒叫喊起来:“是你大半夜给我打电话的,然后问我哪位?你到底找谁?”没骂他已经算我积德了。

“我找猫郎君。”他轻声说,像是有些胆怯了。

他这样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叫我笔名的通常不是作者朋友就是编辑,看我刚才这态度……我缓和了语气:“我就是,请问你是……”

我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中的男声惊喜地叫起来:

“猫大!”

我一愣,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

“猫大,”电话里中年男人声音圆润地说,“你今天怎么没上Q啊,我又写了篇新稿子,给你看看啊。”

我攥着手机,像是被人丢进了冷库,浑身上下开始寒冷僵硬。

仍旧是成熟而欢快的声音。“猫大,多亏你在博客里留过手机号,要不我可怎么找你啊。我又看了一遍你的《婴儿面》,受你的启发,我也写了篇关于婴儿的稿子,不过名字叫《婴儿汤》,我可没抄袭你哦,我的《婴儿汤》写的是把婴儿煮汤的,跟你的不是一回事,猫大你想象一下,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汤,一个煮熟了的婴儿红通通地在汤里漂着,睁着两只煮熟了的眼睛望着你,是不是好恐怖?”

他拍着手,在电话里格格笑起来,这种笑声从一个中年男人口中发出,简直像梦魇一样。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想到坐在电脑前跟我聊天的,一直是个五大三粗的成年人。

而且他是个神经病!

我全身的汗毛几乎都竖立起来了。

他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猫大,我创作的作品里面,顶数这篇《婴儿汤》体验得最好了,就是婴儿不怎么好找,大街上虽然挺多,但是那些家长们都不准我碰,后来我从我妹妹家把她的小孩给偷出来了,可是那宝宝太大,锅又太小,好费劲才塞进去,他还一直哭一直哭,煮的时候还哭呢,不过后来就安静了。哈哈,我很快就把这篇《婴儿汤》写好啦,你快上线,我传给你,你要先睹为快哦。”

“咦?猫大,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啊猫大!”

“说话啊猫大!!”

“说话啊猫大!!!”

“说话啊猫大!!!!”

一声比一声重,仿佛由远及近,每一句都像一柄锤子砸在我心里,而且砸出凹坑来。他的声音渐渐扭曲起来,就像扬声器坏掉了。

我缓缓合上了手机。

从前我写恐怖故事,当故事中的人物遭遇到类似的困境时,我都让他们魂飞魄散地把手机丢出去,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表现他们的恐惧。

现在我终于知道,当一个人真正接到这样的电话时,他仍旧会慢慢地把电话挂断。

比平时还要慢。

第七节

我答应草编五天后交稿,但是四天过去了,我没有完成,那篇《读者》我写了不到一半,因为那通电话,它被丢弃在一边,那个晚上之后,我看都不想再看它一眼。

那个张彬彬令我感到恶心,我不想看到他的名字,也不想再把他写进我的故事,这篇稿子被废弃了,最后一段停留在第四节的末尾:

“……她说什么麻不麻烦的,杂志社每周寄出去的邮件好几百份,也不差你这一件。不过也得看她给你寄的是啥,要是寄辆装甲车,那我就帮不了你了,邮局是按斤算钱,那邮费太高。

最后她叮嘱我:“不许犯懒,赶紧给我写稿子。”

这句话是我们每次聊天的固定结束语,四叶草编辑是地主转世,催稿绝对一流。”

我把这篇写了一半的稿子从桌面剪切掉,粘贴到我的“未完成稿”文件夹,让它同《平安街43号》、《莫氏人寿》、《月蓝》等几篇半截稿躺在了一起。

至于他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我并没有置若罔闻,昨天我已经打过110报警了,我跟接线员讲了那个婴儿的事,我说这家伙是个精神病,这事很有可能是真的。接线员作了记录,说他们会联系哈尔滨警方去调查的,请我放心。

我下决心彻底处理掉他,把他赶出我的生活。我再一次将他拖进黑名单,并更换了手机号码,一周后,我的邮箱里就已经累积了他近五十封邮件,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一个月后,他的信渐渐稀少了,直至不再写来,我的邮箱终于重获了安宁。

他终于退出了我的生活,就像鲨鱼将鳍沉入海中,游向其他的地方。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写写稿子,聊聊天,打打网游扑克。

其间我梦到过他一次,我的梦境将他塑造成一个梳着三七分发型的白胖的中年男人,他一边用勺子搅着一口大铝锅里的汤汁一边望着我咯咯地笑,蒸气让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一具蜷缩着的婴儿尸体在锅里上下翻动,他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汤汁,热情地朝我伸来:“猫大,尝尝咸淡啊~~”

清醒的时候回想起这些天的事,就如同回味一场刚看过不久的惊悚电影,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好在我已经不在这电影中,因此这惊魂未定也带着些局外人的庆幸的味道。

第八节

在约定交稿的那天,我一大早给四叶草编辑留了言,我没有细说原因,只是说这篇《读者》的情节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暂时不想写了,并表达了痛心疾首的歉意,但一连过去了三天,也没有收到她的反馈。

我又耐心地等了一天,仍旧没有回复,莫非她生气了?我觉得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于是便给她们编辑部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桃奇,我说我是作者猫郎君,找四叶草编辑有点事,她“哦、哦”了两声,忽然怪怪地问了我一句:“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一怔,我说我不知道什么?

“草姐受伤的事啊。”她大呼小叫地说,“草姐上礼拜三去邮局寄邮包,遇到了一个男的,把她的包裹给抢走了,草姐的右臂扭了一下,肌肉拉伤,于是就把年假调到这个月来休了,顺带着去中医院做推拿,下周一才上班。”

我心头一紧,“男的?抢走的什么包裹?”

“好像是给她一个作者寄的,有个小读者给她的作者寄了个毛绒玩具熊,寄到了我们社,她帮着转寄下。”

我立刻明白她说的这个作者,十有八九就是我。

我说那我打她手机吧,她手机号多少来着?

“你等着。”话筒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过了约莫半分钟,她的声音载着一组数字丢乒乓球似的传过来,我撕了张便签纸记下,谢了她,然后挂断电话,拨通了草编的手机。

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喜气洋洋的,跟以往没什么分别,她无论什么时候说话,都是又热情又高兴,就像是在欢度春节一样。寒暄了两句,她问我有没有收到她的留言,她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把那个小读者寄给你的毛绒熊给弄丢了,或许那个家伙以为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才下的手,还好损失不大,等我明天买个一模一样的赔给你,那种熊我们单位附近的礼品店就有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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