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
我顾不上跟她客套,问她,“那个抢你东西的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我也没看清,”她说,“那人穿着白衬衫,动作很快,力气也大,一把就抢走了,我拉了一把也没有拉住,他抱着纸箱一转眼就跑出去了,邮局的保安追出去也没有追上,从背影感觉,他应该在二十多岁到四十岁之间,挺膀的。”
“膀”在东北话里是强壮、魁梧的意思。
“报警了吗?”我呼吸有些急促。
“没啊,我看也不是特别值钱的东西,也就没报警,我也是嫌麻烦……咦,猫猫,我听你说话的语气不太对,怎么,生我气了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把话题岔开。
放下电话我坐在电脑前愣了一会儿神,我有种感觉,总觉得四叶草编辑遇到的这件事跟那个张彬彬有关联。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抢邮包的人就是他,可他家就是哈尔滨的,他的嫌疑很大。
当然,那也可能只是个偶然事件,是我疑神疑鬼了,我这个人向来就多疑,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心眼小……
第九节
转天下午,四叶草编辑给我打来了电话,她乐呵呵地跟我说,她给我买了个毛绒熊,已经寄出去了。我咋着舌头连说不用真的不用,她诚恳地说,那是读者送你的礼物,代表着读者对你的一份喜欢,一份支持,不能在我手里丢了,要不我心里可真不踏实。
我“唉”了几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脚尖反复捻搓着卧室地板砖上的一块凸起,我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
“不是一模一样的,”她又说,“原来那个熊是白色的,我跑了挺多家也没找到,所以就挑了个米黄色的,颜色深了一些,不过样子几乎没有分别,质量也差不多,你就当是读者送你那个吧,你可别挑理。”
我说:“哎哟草姐,你再说可就是打我了。”
“那我不说了,这几天留意下快递,我帮你寄的EMS,别家里没人收不到。”
她笑着收了线。
第十节
两天后的下午,实际上也就是今天,我写下这些字的今天。午后两点多,从昨天晚上起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雨终于停了,外面有些阴,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就覆在我所住的六楼楼顶上。从阳台大敞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挟裹着初秋潮湿冰冷的水气,我养的那只黑白花小母猫在卧室里走来走去,不时急遽地颤动着尾巴,朝我尖锐地叫上一声。
我正埋头写着一篇叫《指甲》的恐怖稿子,刚写到第二节中段时,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我不情愿地停下来,把脚塞进拖鞋,走到客厅里隔着门问:“谁呀。”
“快递。”门外言简意赅地回答。
看来草姐的毛绒熊送到了,速度还挺快。
我拉开门,门口是个戴橘红色棒球帽的男人,皮肤黝黑,帽子正中印着深蓝色的EMS字样,他的腋下夹着个挺大的纸箱子,箱子显得没什么分量,斜对着我的那面用粗黑的碳水笔写着我的地址:北京市通州区玉桥中路12号院……朱焰炜收,下方落着四叶草编辑的真名。
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个A4纸订成的白纸本子,一下下给自己扇着风。
我接过箱子放在脚边,他把本子递过来,刚要说话,我摆摆手截住他:“先等会儿,我得先开箱验下东西对不对,然后才能签字。我上回在淘宝买了个MP3,结果送来时我没看就签了……”我嘟囔着在客厅里左顾右盼地走了一圈,最终在电视柜下层找到把不用的钥匙,回到门口划开封箱的透明胶带,翻开箱盖,掐着脖子把里面的毛绒熊拎出来。
这家伙个头真是不小,足有一个三四岁的孩童那么大,乳白色的棉线充当了它混身的绒毛,摸上去又滑溜又松软。它的两只大圆耳朵耷拉着,眼睛和鼻子都是硬塑料的,跟个扣子差不多,用线缝上去,脖子下面还扎了个红色的蝴蝶结,显示着她应该是一只女性的熊。它咧着大嘴,憨厚地冲我傻笑着。
我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没发现污损之处,于是把它塞回到纸箱里,直起身刚想对快递员说可以签字了,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低头看着仰躺在箱子里毛色洁白的毛绒熊,又抬头看看面前的快递员。
如果我没记错,四叶草编辑前两天说她给我买的那只熊是米黄色的,一开始被人抢走的那只才是白色的。
那么,现在躺在我脚边的怎么会是一只白色的熊呢?
我脑袋里正转着这事,一直一声不吭站在门口的快递员朝我笑了笑,他把手里的本子掀开一页伸到我面前,声音悦耳地说:
“猫大,我又写了篇新的恐怖稿子,这次说什么你也得帮我看一看。”
我甚至闻到了他嘴里散发出来的大蒜的气味。
他笑眯眯地望着我,眼睛微微鼓凸出来,眼白比平常人要多,他的嘴唇慢慢翻上去,露出一口骨头般雪白的牙齿,他继续用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说:
“猫大,我给你留言你为什么不回呢?我只好亲自到北京来找你了,你知道吗?我找你的地址可费了好大的劲呢。一开始,我是想在那天下班后跟着四叶草姐姐到她家里去问的,我担心她不告诉我,还犹豫了好久”他轻轻拍了下腰间的突起,“结果那天她先去了邮局,我在她旁边偷偷一看呐,可把我乐坏了,她要寄的箱子上正好写着你的名字和地址,我就把箱子拿走了。我,哈哈,我亲自给你送来了,你高兴不呀?”
“猫大,你是不是一直都没识破我?嘻嘻,我就担心你不给我开门,所以特意花了十块钱做了这个帽子,挺像那么回事吧……”
他咯咯地笑起来,就像打嗝一样,直笑得嗓子里发出吸气的丝丝声,他那两只肥厚的手掌还兴高采烈地拍打着大腿。
突然,他的笑容像是忽然卡在了那张宽阔的脸上,他猛地拉下脸,嘴巴不悦地嘟起来,“妈的,我都站累了,你怎么不叫我进屋呢?你太不讲礼貌了。”他伸手用力一推,把呆若木鸡的我推到一旁,直挺挺走进门来,然后用力关上了防盗门。
砰的一声巨响,门锁随之清脆地弹出,将沉重的不锈钢防盗门锁死,房间里的光线由于房门的关闭瞬间昏暗下来,阴天的气氛弥漫到了室内。现在,我同这个恐怖的精神病人被锁在不足四十米的密封房间中,周围是因涂满了暗影而显得发灰的墙壁,我距他还不到一米。在巨大恐惧的压迫下,我几乎失去了应变能力,我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动也不敢动,就如同一座手脚冰凉的石膏雕像。
第十一节
他摘掉帽子朝床上一丢,背着手在我的卧室里走来走去,我的猫吓得躲进了床下,他哈下腰看了一眼,抬起头笑眯眯地对着我:“哈哈,一只小猫,看到它我就想起我的《杀猫》来,猫大我按你说的改了五遍,现在好看极了,真应该拿来给你看看,可惜我忘带了。”他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我远远地坐在沙发上,心脏急遽地跳着,紧张与恐惧令我呼吸困难。他看上去能有一百七八十斤,腰间像是还别着凶器,听说精神病人的力气都很大,跟他搏斗起来我十有八九会被他弄死。喊呢?外面未必听得到,搞不好还激怒了他。打电话报警呢?手机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冲破窗户一跃而下呢?就像动作电影里的主角们常干的那样,可我住的是六楼,电影里的人从六楼跳下去都是毫发无损,我跳下去要是不把脑浆子摔出来估计都很难……
我怎么办?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给你看看我的新作,猫大,”他兴冲冲地走过来,把那个本子硬往我手里塞来,“这篇叫《耳朵》,我的主角的名字叫张玉尧,其实这个人是我的邻居,我写的是他的耳朵被割掉的过程。你先看,一会儿我给你看他的耳朵,我都带来了。”
他的嘴巴兴奋地张着,嘴角挂着一道浑浊的涎水,望着我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机械地接过来。
“看。”他说。
我低下头麻木地看起来,我好像忽然不认识字了。
“看认真点喔。”他满意地笑出了声,用手背抹了下鼻子,然后背着手在我卧室里大摇大摆地走动起来,我偷眼观望着他,他先是在写字台和书架上一手一本操起两本书,一本是《芥川龙之介小说选》,另一本是《肖申克的救赎》,他毛手毛脚地翻动了几下,嘴里咕哝了句什么,随手丢到一边。又拿起我显示器上那个带吸盘的塑料兔子,笑嘻嘻地对着它做了个鬼脸,然后猛地收敛了笑容,响亮地骂了它一句,把它砰地丢到桌上,漆黑一片的屏保受了振动一瞬间亮起来,他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顺势坐在了电脑椅上,移动起鼠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