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

第六章 合欢之谜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这才想起第一次到莫舒家里时外婆送来的两盏茶和一盏中药。想起许叔叔出事的那条偏僻荒凉的路上,有一个公园,一片湖和一个精神病院。原来许叔叔之所以选择那条路走,是因为在体检时偶然见到了苏薇,并接受她弥留之际的嘱托,带莫舒去那家精神病医院看病。之所以会超速,是为了既能去医院,晚上还能赶回来给小乐过生日,而现场之所以会出现合欢花,是因为许叔叔那天下午来找莫舒,到过这个宅子里种合欢的小院。可是莫舒和她们在一起写生,许叔叔并不知道,自然只能空手而归,之后独自去往精神病医院,在途中车毁人亡。

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原貌。

只是,这么爱小乐的许叔叔,这么和蔼地照顾过萧鸾的许叔叔,会在自己的窗台前日日眺望以前恋人家中的合欢,甚至为了节省时间,不顾强烈的日晒,设定好窗帘开启的时间吗?会为了以前恋人的嘱托,为了以前恋人的孩子,超速行驶,导致刹车失灵,最后惨死在车祸中吗?

她自己都不愿相信,又让她怎么告诉许乐仪?

萧鸾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冷静地思考问题,霍地站起身,朝外婆的卧室走去。不如,什么都不要再想,彻底问清楚这件事。

隔着卷起半边窗帘的窗户,萧鸾看见外婆醒着,靠在床头的靠背上,背对着她,摩挲手中的一样东西。那样东西,萧鸾从来没有预见过。

精致的瑞士军刀。

莫舒一直要找的瑞士军刀。为什么,外婆不给他?

她听见外婆隐忍地啜泣着,声音说不出的惨痛。哭泣中她喃喃自语:“我可怜的阿囡哟,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当初我就该同意你跟那个姓许的结婚,这样也不会让你这么多年自己带着那个男人有病的孩子,无依无靠地生活,最后连性命也赔了进去。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要不是你托付那个姓许的交给我你早就写好的信,让我每年一封封地拿给小莫,你让妈妈这个白发人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骄阳似火,萧鸾却感到浑身冰冷。

她自小没有见过父母,跟着姨妈生活,从做饭买衣,生病上学到人际交往,她从来都是一个人。因此,她知道没有谁的爱是廉价的,所以给予她爱的人她都感激不尽。她知恩图报,她心机深沉,隐忍冷静。只是,她从未体验过真正的父母会给予子女怎样的关怀。所以,此时此刻,连她这样冷静的人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真相。

她缓缓转过了身,朝外面走去。

她看见许乐仪和莫舒一起走过来。他们看见她有些吃惊,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萧鸾张着嘴却无法回答。

她该怎么说?

她该怎么告诉许乐仪,她的父亲在自己另外一个孩子和她之间做着怎样的煎熬?她的父亲在送完女儿上学之后,为了能每天看见儿子上学坐公交车时几分钟的身影,不错过哪怕拉起窗帘的几秒钟,早早设置好电动窗帘开启的时间,顶着炎炎烈日眺望窗外。桌子上却始终放着她的照片。最后,为了能尽快去见儿子的医师而又不误了女儿的生日,在骄阳似火的仲夏,超速行驶,最终死在车祸当中?

她又该怎样告诉莫舒,他的母亲,这个许乐仪口中的恶毒女人,这个他从不理解的女人,是个怎样伟大的女人?她放弃自己的前程与事业,决断与外界所有的联系,辞职回家住在偏僻的四合院中,闷头苦读医术,希望能够找到治疗儿子疾病的良方。她不去药房买药,而是种下合欢,每年夏天晒干树皮,为儿子配药,只是为了在没人知道的情况下悄悄治好儿子的隐疾。她一个多月前死在医院里,她的儿子却毫不知情。死因是被自己有梦游症的儿子发病时用瑞士军刀戳伤胸口。她独自一人去到医院,无人帮扶——虽然那段路程她和许乐仪亲自走过,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她给儿子留下了无数封信件,为了在未来寄给他,让他相信他的母亲还活着,让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犯过这样残忍的过错。

她该怎么告诉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是多么羡慕他们有这样的父母。又是多么痛心,他们从未察觉。

萧鸾觉出一股泪意充斥胸间,令她喘不过气。许久,她强笑着说道:“没怎么,只是有些中暑了。”

许多天后,他们三人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当语文老师念到史铁生著名的散文《合欢树》时,坐在最后排的莫舒突然放声大哭。所有人都惊诧不已。

坚强霸道,打架从不认输的莫舒,极其难看地哭着,涕泪交加。

只有萧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写下文章最后的那段话:

有那么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起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史铁生《合欢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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