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中谜
文/苏颜格
2009。冬。大雪。
我编织着一条围巾,红色的线纠缠在一起。无限长,没有源头和结局。不停地织,拆了织,织了拆。反复的混乱,醒了哭,哭了醒。铁针戳伤掌心,猩红的血液顺着繁杂的纹理寻找归宿。
我反复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个没穿鞋的女子穿过整片芦苇荡,去往别人的旅途。所能观望的世界飘起无数红色的绒线。树梢、芦苇、湖水、脚、一望无际的红。她脖子上勒紧的围巾拖在地上,另一端针线在我手上。
风声很大,将哭声掩埋。
【一】
苏夕嫣是我的邻居,据说她小时候患有小儿麻痹症,导致下身瘫痪。她胳膊和腿上的肉紧紧缩成一团,呈奇怪的紫红色,她晃动着双臂的时候发出类似干柴折断的声音,令人恐惧而心惊。她用废旧的毯子搭着空荡的裤腿,终日坐在轮椅上,在房间、厨房、阳台、楼道来回穿梭。如果她靠近,你的耳根就会发毛地听到轮椅一节节向前移动的声音,像骨骼一寸寸断裂,又似一个骨骼全断的人在挪动着身体。
她总是这样诡异又令人毛骨悚然地携着她的猫在深夜里突然出现。我不喜欢她那只毛被火烧得乱七八糟的短腿猫,对她惨白的脸和缩水的胳膊也无甚好感。只是晚自习的夜归让我一次次在十九层的电梯出口处遇到她。
她的家人都出了国,只有一个远方的舅妈隔几日就带着大袋的超市食品来看望她。她家门口正对着电梯,与我家只隔着两户人家。每一次我等电梯的时候,总会觉得身后有一道门被轻轻拉开。我敢肯定是她在门缝里偷窥我。因为每一次我出电梯的时候,她总会准时无误地耷拉着她的脑袋梦游似的坐在电梯口。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她举起枯柴一样的手臂在空气里四处比画,脸上痴痴地笑。她的轮椅上突然掉下一大团红色的毛线,毛线的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的毛线球滚向了楼道的阴影处。
同情心作祟,我鬼使神差地去楼道里替她捡回了那个红色的毛线球。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她仍痴痴发笑。
“你在数什么?”
“数死人,又有人死了。”她抬起头,露出诡异的笑容。“第一个死在楼顶上,第二个死在浴室里,第三个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她晃动着双臂,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做出飞翔的姿势。
夜色沉沉的窗外突然有个不明物体垂直坠落,急速的冲击力在空气里发出凛冽的声响。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后,黑夜又恢复原有的平静。
那是什么?我突然全身发冷,想去窗边探个究竟,脚却丝毫迈不动。
我拿出钥匙,手却不听话地颤抖着。平日里轻松就能打开的门像是上了别人家的锁,钥匙根本就扭不动。
我回头看到苏夕嫣掩在乱发里的眼,她也在看着我。是的,她也在看着我。她竟然看把戏般地笑了,她那只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发情攻势。
声控灯突然熄灭。
“开门,开门。妈!”
我妈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作死啊,这大半夜的又踢门又大叫,老娘跟你说了多少回让你出门要带钥匙,你拿老娘当消遣是吧。”
“妈,隔壁那女孩好奇怪,怎么老带着猫半夜出来活动,演鬼片似的,怪吓人的。”
“听说她爸妈和弟弟出国没两年全死了,也怪可怜的。不过你没事就离她远点儿,我看她双手断掌,命带凶相,也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嘁。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这么迷信。”
【二】
次日清晨,我起床上学看到楼下小区花坛那儿围满了人,路口还停了一辆警车。我们家搬到这儿还没多久,对于那些围观的邻居也不太熟悉。我是天生爱热闹的人,凑到人堆里一瞄,只见一个蛇皮袋子半敞开,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脸上清晰繁乱的划痕让死者五官无法辨认,只剩下一双被掏空的双眼,血淋淋的两只窟窿。血水不断从蛇皮袋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地面被染成一片猩红——
我转过头干呕了好几次,只觉得胸腔内不断有东西在翻腾。
“这不是二十一楼被大款包养的那个方小姐吗?她手上那颗钻戒啊,我认识,打麻将的时候总拿出来炫耀,说是有一克拉呢。”
“这应该是情杀吧,你看脸都被毁成那样了,这得多大的仇啊。今年怎么这么不安宁啊,前几个月有个人冻死在了楼顶上,还有个小青年在家洗澡居然给摔死了。哟哟,警察局的人那可得天天往这里跑。”
“听说这尸体是昨夜从楼上抛下来的,早上张厂长的亲爹起来晨练,一掀开袋子可把那老头儿吓坏了,听说送到医院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呢。”
虽然我急于离去,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还是无孔不入地传到了我耳朵里。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苏夕嫣那张惨白的脸,她抱着一团红线坐在轮椅上,嘴巴没动却仍然能发出声音——
“第一个死在楼顶上,第二个死在浴室里,第三个飞起来了,第四个死在厕所里……”
等等。她说过第四个吗?她上次说过第四个?
【三】
我再次在晚自习夜归时于第十九层电梯前遇到苏夕嫣。我承认我有点心慌,这并不是因为我做过亏心事,而是源于本能的感知和恐惧。
“你不想听听我讲的故事吗?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你很想听。”
“对不起,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复习。你也是知道的,我六月高考……”我站在自家门前手忙脚乱地摸索着自己背包和衣服口袋。奇怪,钥匙呢?
“钥匙在你书包右边的第二个口袋。”
我依言打开书包上的口袋。果然,一串亮晶晶的钥匙。我突然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的钥匙在哪儿?难道她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念头刚一想起,我就觉察到我的手又开始不安分地抖了起来。我用左手抓紧右手手腕开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慌。
我再一次打不开门。
“你真的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她的口气似乎带点哀求了。
这一次我妥协了。我擦了擦冒汗的额头,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在自家门口坐了下来。
“我爸妈都对我很好——直到有了弟弟我才发现,他们以前所对我的好只是因为我是个残废而可怜我。他们当我是个累赘,要抛下我移民美国。那时我心灰意冷,日夜只求能有个了断。那一天,我看到弟弟在玩遥控车,我突然很想把那个车给捣烂了。我只是那样想着,那辆遥控车突然就朝我所在的方向驶来了,然后只要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它都能按着我的心意行驶。玩具车慢慢开向阳台,冲出窗外坠毁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了自己对事物的掌控能力。”
“我看到窗外有雨,可无法起身收晾晒在阳台的衣物,我心内只是默默念想着不要下雨,然后窗外的雨顷刻间就停了下来。我心内的那些念想都在日后一一验证,包括我可以不要遥控器转换电视节目,包括我的父母在抛弃我出国后的离奇死亡。”
我的心内一震,佯装看书的眼却丝毫不敢移动,因为我能感觉到她的双眼穿透黑暗的缝隙不动声色地望着我。她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对这故事将信将疑的我,始终僵直着脖子不敢抬头。
听到轮椅渐渐远去的声音,我才慌乱地收拾起书包开门回家。
妈妈脸上贴满了绿色泥状的面膜,悠闲地翘着腿躺在沙发上看肥皂剧。看到我推门进来,她睁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我,“你不是没带钥匙吗?你怎么进来的?”
我看着茶几上那串挂着樱桃小丸子的钥匙链,心内一惊。再一摸裤兜,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四】
苏夕嫣自从那次以后在我的世界里失踪了两个月。每次回家在电梯上升的那几分钟里,我都会想起苏夕嫣的脸。有时我竟希望在电梯到达十九层的那一刻,她仍坐在那块阴影里,把玩着手中的红线,对着肮脏沉淀的黑夜自言自语。
我时不时将手伸进裤兜里摸索,那串钥匙安静地贴着大腿外侧的皮肤,隔着荷兜仍能感觉到它略带金属气息的冷。我想着钥匙会不会突然消失,然后苏夕嫣从阴影里仰起脸,她会告诉我钥匙藏在哪个口袋。可连她那只有点儿肥胖的猫都很久没出现过,我甚至怀疑之前的经历只是一个太类似真实的梦境,一场关于神经质女人和发情猫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