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候
文/七柯梦
壹它们是证明我有个在远方工作的父亲的证据
屋子里静静的,能听到炉子里木头被烧的“啪啪”声。我的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冬天的天黑得总是格外早。我一个人无聊就打开组合柜上的小抽屉数糖果。一粒粒,有着彩色包装纸的糖果。55颗,一颗不少,然后我满足地将抽屉推上。
这些糖果是上次父亲回家时带回来的。说是上次,其实已经是两年前了。那次是因为奶奶去世,父亲请了假匆忙地回来四天给奶奶办完丧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了。他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我甚至担心他是否看清了我就是他的儿子。于是我总是在电话里跟他抱怨,我知道我不应该抱怨,父亲在外面打工是为了给我赚学费,养活哥哥和我,所以我也不太好意思抱怨。但是连撒娇都不行吗?我已经把“你什么时候回来”改成“你什么时候给我带那种水果糖回来”了。我觉得自己很精明地掩饰了对他回来的期盼,让他误以为我只是想吃糖的馋小孩,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大压力,哥哥也不会说我不懂事了。
记忆里,他每次回家都会带许多水果糖。每次间隔都是那么的久。我不吃,留着它们,一颗一颗地数它们能给我带来一种满足感。渐渐地,我把对父亲的期盼强加在了水果糖身上。每天都叨咕吃糖却又从不吃那抽屉里的糖,因此被哥哥斥责了好多次了。没有人知道这些糖,它们是证明我有个在远方工作的父亲的证据。
一转身,看到哥哥在炕下面的地上站着看着我。我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来不及想这个,哥哥此时正红着的眼圈令我更加诧异。
我想说“你回来啦”,想说“我烧已经退了,明天就去上学”,想问“怎么不说话”。可是最后嘴巴只吝啬地吐出了三个字:“怎么了?”他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冒了出来,掉在炉子上发出“咝咝”的蒸发声,有点吓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让坚强的哥哥表情这样痛苦。心里告诉自己,是有不好的事发生了。他的工资被拖欠了?还是被老板辞退了?我在心里不断地猜测着,心里又不断地猜想不好的事情到底有多不好。
我屏着呼吸看着哥哥,哥哥红着眼圈看着我。一时间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他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掉了下来。见到他这样,我突然慌张了起来。一慌张,就仿佛失聪了一样。是他没发声呢?还是我没听到呢?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口型那么的缓慢,以至于让我看到了他所说的话。
他说,爸爸死了。
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袭了上来,仿佛心脏正在漏水,可是翻来覆去也没找到裂痕。
“我想早晚是要告诉你的。”哥哥把刚刚脱下的工作服打开又折叠,反反复复好多次,黑色的污垢被蹭得均匀。“还有,因为这件事,你也不用去上学了,反正那样的学校跟城里的没法比。学杂费退回来还能够我们几个月的生活费。”说这话时他的视线移到了炉子上的水壶上。
听完这话,我就觉得,什么都没了。父亲没了,水果糖也没了,就是那个奢侈的拥抱也没有办法希冀了。我们的依靠,在这个噩耗来临时,轰然倒塌。
哥哥给壶里添着水说:“那些糖已经过期了,没法吃了,扔掉吧。你想吃的话再买给你就是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我的感情如何搁置。他现在是我的唯一依靠了,但是他不可能不明白那55颗糖果的意义。
我没理睬他的话,那55颗糖果不能被扔进垃圾筒。因为它们是证明我有个在远方工作的父亲的证据,即使这个父亲现在已经不在了。
贰只要我不知道你死了,你就还活着
我不知道我能干些什么,未成年的我什么也干不了。这是一个美丽的借口,哥哥就未成年,但是他还在打工。我不管这些,我在家里待着,数糖果。我幻想数完55颗,爸爸就会回来。但是10个55颗数完了,100个55颗数完了,1000个55颗也数完了……我还是孤单地和这些不会说话的家具在一起。
我靠着灰突突的墙看着那些散落在热炕头的糖想,我给父亲打一个电话怎么样?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对面没有人接听也没有关系。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无法消失,于是我跳下炕去拨电话。令人沮丧的是,电话线好像出问题了,电话拨不出去。我疑惑地检查电话接线是不是在哪里断掉了。
电话打不通我就打算写信,写了不满意又用橡皮蹭掉,这样反反复复,纸像是被烟熏了一样灰头土脸。最后找到一个信封把信装进去时才想到,我不知道父亲的地址。也只是在电话里听父亲说过他在A城的运输公司打工,但是具体地址却是从来没有提及过的。也是,这个年代谁还写信呢。这样一想,我又失望了起来。
这样的一整天都是癫狂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总是不甘心,听不到父亲跟我道别说“我走了”就不甘心。为什么又是意外事故呢!村里好多人家都有过这样的意外事故,我无法理解被别人描述得非常美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意外事故。城市明明是个那样危险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还争抢着去呢?
那些糖被我攥得紧紧的,不知是哪一颗化开了,粘上了我的手心。这个时候我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了,踩着雪“咯吱咯吱”的低沉,我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哥哥的心情和刚刚他的脚步声一样低沉,本来就寡言的他此时更无话了。默默地把衣服挂好、默默地把锅架在炉子上……他一声不吭,当我是空气一样。我们俩的关系其实不差,就是两个人都内向,做什么都不告诉对方,以为对方都了然于胸。可是从他宣布爸爸去世时起,我就感觉我们俩之间横亘了一条沟。他突然间冷漠了。
“我明天也去找工作吧。”我说。
“马上就到年底了,还是明年再说吧。”哥哥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又是沉默。油在锅里发出着马上就要开了的“滋滋”声。
“我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只要我不知道爸爸死了,他现在就还活着不是吗?”这句话很不讲理,但是说出来就感觉松了一口气。
哥哥的背影僵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什么都没说。
叁原来那是一个来自我兄弟的骗局
今天没有雪,但是风很大,也许是很久没出屋子了,出来也不觉得非常冷,只是风把头发吹得很凌乱。我小时候就喜欢这种感觉,像是被抚头一样依赖这种感觉。我循着方向找电线。家里没有电话线断掉的痕迹,可能是风把外部电话线吹断了,我要接上它然后给爸爸打电话。倒是没费多大力气,我便找到了那根线,然后看着它整齐平滑的切口惊愕不已。
是谁那么坏剪了我们家电话线!?不,哥哥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怎么没跟我提起?我看着旁边被积雪掩埋得差不多的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喉咙突然被什么哽住了一般。这个形状的足迹……
我哥哥在骗我!我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只是猜测。但是我又激动地反复去验证。那鞋印确实是我哥哥的没错!电话线是他剪断的!他为什么要剪断电话线?突然一个念头偷偷地从脑袋里爬了出来。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
哥哥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外面好像非常冷,他的脸被冻得通红。我也不管他是否有时间听我说话,我就问他:“爸爸没有死对不对?”
至今我也没有忘记哥哥听到我这句话时愣愣的样子。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把双手捧在脸前不断地呵着气。
“是不是?”我再次催促他回答我。
“我怎么可能骗你!死了就是死了!”哥哥的话很轻,但是很坚定。
“你为什么剪断电话线?你不让我跟父亲联系是吗?”埋在心底的疑问迫不及待地溜了出来。我等待他给我一个解释,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让我原谅他。
“死了就是死了,你不要再幻想了,行吗?”哥哥不耐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