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活一个

3

教堂里说话的,自然是那位阿泰神父。

借着一支蜡烛散发出的微弱光线,我与莫兰修女看到了靠在传道大厅中的阿泰神父。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教士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枯瘦如柴。他的面色潮红,皮肤却干燥异常,甚至地上还撒满脱落的表皮。这正是疟疾的典型病征表现。

“你得了疟疾?你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把青蒿药水和强力霉素拿过来。放心好了,我们有药,你会得到治疗的!”尽管莫兰修女对阿泰神父心存不满,但她依然知道自己身为医师的职责。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阿泰神父突然高声叫道:“不行,不准给我治!”

“为什么?你不想接受治疗?你想自杀?”我诧异地问。

而莫兰修女则厉声责问:“你身为神职人员,难道不知道自杀的人无法进入天堂吗?”

阿泰神父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费劲气力地说道:“我已经老了,就别给我治了。你们在这里开设紧急救治诊所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明天会有更多附近村镇的居民来找你们寻求帮助。如今M国哀鸿遍地,就算你们带再多药品来,也是不够的。如果给我治了,药品就会减少一份,而明天赶来寻求帮助的灾民,就会多一个无法得到救治。”

听到他的话,我明白阿泰神父的意思了。他宁愿一死,拒绝我们的救治,也要让罹患疟疾的灾民多活出一个人来。

可是,我们身为医务工作者,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已经罹患疟疾的患者而见死不救呢?

面对我们的沉默,阿泰神父似乎也看出了我们内心中的挣扎。于是他又笑了一声后,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们真的同情我,就帮我做一件事吧。”

“是什么事?”莫兰修女低声问道。

“在那边讲台的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是十五年前我初次到伊廉村教堂赴任时,共济会的教友兄弟送给我在路上防身的。本来我准备用这把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呵呵,可是,就像莫兰修女说的那样,自杀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下自杀的勇气。现在,我请你们帮我这个忙。”

“这怎么行?”我和莫兰修女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想,是上帝在召唤我了吧。如果我能用我的一死,换来另一个人的生,我想上帝会很愿意收留我的。那么,我以前曾做过的……上帝就不会追究了吧。我不必再担心了。”阿泰神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拜托了,我很难过,很痛很痛,请你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我吧……”

……

4

回帐篷的路上,莫兰修女一直保持沉默,咬着牙一言不发。我知道,刚才看到我送阿泰神父上路的一幕,实在是太令人震动了。不管他以前曾做过什么,我们都不想去探究,不管怎样,阿泰神父也拯救了旁人的性命。

阿泰神父的手枪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地下室里有粮食与干净的饮用水。他因为得了疟疾,担心传染给伊廉村的村民,所以之前一直没出门把粮食和水送出去。

在帐篷中,我和莫兰简单向谢尔盖和邦苏丹他们叙述了阿泰神父的事情,当然,我们有选择性地叙述了他罹患疟疾并为村民留下水和粮食的事,还说,他不怕进不了天堂而自杀也不让他的病传染给村民,而忽略了其它。听到我们的叙述后,谢尔盖和邦苏丹为阿泰神父的死感到神伤不已。我本想提议为阿泰神父集体默哀三分钟,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忽然听到帐篷外传来了一片鼓噪之声。

我循声探身张望,见到远处的黑暗中有一条隐约的火龙,正由远及近向帐篷这边游来。我正诧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一位伊廉村的村民走了过来,告诉我们是临近村镇的人听到我们这里诊治疾病的消息后,连夜打着火把赶到伊廉村来了。

我们赶紧打消了默哀的念头,谢尔盖煮了一锅咖啡,强令我们喝下后,便等待着那群患者的到来。

十分钟后,那些患者赶到了我们的帐篷外,细细数了一下,竟有两百多人。

我们四人忙了一夜,总算安顿好他们之后,天已经快亮了,才发现正如阿泰神父所说的那样,我们带来的满满一船药品和食品,居然用得一干二净,连一粒药一颗米都没有剩下了。看来我们只能立刻启程回N国,筹集更多的药品、食品后再重返伊廉村。

我们也不能在伊廉村待太久,毕竟这里是疫区,我们已经用完了所有消毒药水,随时也有患病的危险。

可就在我们给患者们交代好医嘱,吩咐他们记得按疗程服药的时候,又有一群衣衫褴褛抬着数十具担架的灾民来到了我们的帐篷旁。带领他们的,亦是一位来自共济会的教友。此位教友指着担架,对莫兰修女说道:“我们不是来要粮食和药品的,是想请你们将这些得了疟疾的孩子送到可以接受治疗的医院去!这些孩子已经进入了重症状态,再不接受入院治疗,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死的!”

而我也注意到,躺在担架上的都是一些不满十岁的病童,有男有女,身体不住打着摆子,显而易见正患着高热。

我们试着把担架抬上铁皮船,但即使卸去担架,让病童们侧身躺在冰冷的铁皮甲板上,我们也无法将所有病童都留在船上。无论我们如何安排,都始终有两位病童无法上船,甲板上实在是没有空位了。

站在甲板上一脸愁容的莫兰修女望了我和其他两位医师一眼后,突然朗声说道:“驾船的成人,毕竟一天一夜没睡觉了,但轮流掌舵,间隙着休息,只需两人即可。谢尔盖,你与我下船去,留在伊廉村,把甲板的位置让给病童!”

我吃了一惊,立刻明白了莫兰修女的想法,她想效法阿泰神父,即便冒着被传染疟疾的危险,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给病童们。

可是为什么她选中了谢尔盖一起留下呢?虽然谢尔盖也是毫无怨言一脸凛然地下了船,但我还是与邦苏丹同时举手说道:“莫兰修女,让我留下!”

莫兰修女见我们都如此舍身为义,不禁微微一笑,说:“让你们俩回N国去,是有道理的。因为你们俩最瘦,占据甲板的位置最少。而且下次再到伊廉村的时候,至少装载相同吃水位状况的药品、食品时,可以多装一点儿。”

她与胖子谢尔盖同时笑了起来。

5

托莫兰修女的福,我与邦苏丹驾驶一天一夜铁皮船后,抵达N国首府,终于将一船病童送入了当地共济会援建的医院中。医院的教友向我们保证,一定会尽心尽力救治这些病童们。

我和邦苏丹已经累得浑身无力了,办完交接手续,便躺在医院的长椅上一睡不起。等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而共济会的教友兄弟们也连夜替我们筹集好了另一船食品与急救药品。

但教友们也向我们坦承,治疗疟疾的药物实在是太过紧缺,此次替我们筹集药品,几乎调尽了共济会仓库中的所有青蒿药水与强力霉素,下次再想搞到同类药品的可能性并不是那么高了。

我俩惦记着身处疫区的莫兰修女与谢尔盖,于是签完单据后,便立即马不停蹄地启动铁皮船上的马达,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向伊廉村驶去。

又是难熬的一天一夜,我与邦苏丹总算有惊无险地重新回到了伊廉村。戴着口罩的村民们都站在岸边等候着我们的到来,我也看到了等候在岸边的谢尔盖,却并未见到莫兰修女的身影。我向上船搬运药品的村民询问,村民却肃然不语,脸上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立刻拽着邦苏丹跳下船,冲到谢尔盖身边,询问莫兰修女的情况。

谢尔盖蠕了蠕嘴唇,然后说出了一句令我难以置信的话:“昨天夜里,莫兰修女不幸去世了。她半夜擦拭那把共济会赠送的左轮手枪时,不小心枪走火了,子弹恰好射入了她的头部……”

怎么会这样?我大声叫道:“不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但村民们随即向我们证实了谢尔盖的说法。

那位被缆绳割断了手指的村民告诉我,昨天夜里,他与谢尔盖忙着在帐篷外的空地上为村民们熬米粥,而莫兰修女独自一人待在帐篷里整理诊疗记录。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与谢尔盖突然听到帐篷内传来了一声枪响。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