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者

文/倪 震

  【一】

“谢泼德医生,我的男朋友最近变得越来越奇怪。”面前的女孩脸色苍白,两个黑眼圈格外醒目,“他对我很冷淡,总喜欢自言自语。”

“你男朋友多大了?”我问,顺便打量着她: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马尾,面部的轮廓很成熟,但稚气还没有从眼神中完全消散。亚麻色毛衣的外边套着件黑色的制服上衣,胸口处考尔伯大学的校徽异常醒目。

“21岁。”女孩顿了顿,“他是我的同学。”

“和你一样,来自中国?”我问。

女孩讶异地看了我一眼:“不,他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我嘟哝道,倘若是个中国青年,还可以理解成自小受到古老神秘的东方哲学熏陶,用自言自语的方式发泄情绪。但爱尔兰人的性格普遍就像威士忌,浓烈而直接,很少会用这种暧昧的态度对待别人,更不用说是女友。

“你和他在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只好换个方向进行思考。

“……至少我没有做出让他不快的事。”

“或许你们彼此应该给对方更多的空间,神秘感和距离感有时反而会增进感情。”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医生,你误会了。我比较保守的,在结婚之前我不会随便和男友同居,对此他也表示理解。问题并不在于我们相处的方式,而是……”

“而是什么?”

“他总是对一盆仙人掌自言自语。”

“仙人掌?”我放下了举到嘴边的咖啡杯。

女孩点点头:“是的。上周末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盆仙人掌,之后就变得很奇怪,仿佛它才是他的女朋友。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坐在客厅里尴尬不已,他旁若无人地把花盆抱在膝盖上低声呢喃。”

“我想你一定和他为此吵过架。”

“是的,但毫无作用。他认为自己很正常,有问题的是我。”

“他对仙人掌嘀咕了些什么?”

“声音很低,除非我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但他从不给我这个机会。”女孩抽动了一下鼻子,“除了自言自语外,有时他也会读报纸给仙人掌听,啊,就是您桌上的这种,《橘郡日报》。”

“这是一份很健康的报纸,上面从来没有任何低俗信息,而且评论相对客观公正。他能选择这份报纸阅读,证明他的判断能力没问题,我想你不必过于担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呆呆地看着我。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他或许是因为学业或别的方面遇到了挫折,就索性以这种方式来逃避压力。”我边考虑边说,“虽然有点儿奇怪,但以前有过类似的例子。其实这同你们女生用购物缓解压力的原理相同。”

“是的,他最近在学校确实有点儿麻烦,面临被开除的危险。”女孩喃喃自语道,“他很聪明,所以对于功课向来持有轻蔑的态度,缺课是家常便饭。这次他玩过火了。”

“那就可以解释了。”我轻吐一口气,“他面临困境,你应该报以宽容和理解的态度,经常夸耀他几句。不要觉得肉麻,这很重要。”

“我明白了。”女孩还是有些犹豫,“仅仅这样做就可以了?”

“你对他很重要,他选择对仙人掌喃喃自语就是为了不想增加你的心理负担,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女孩的脸上顿时熠熠生辉:“原来如此,医生,谢谢您!”

临出门前,她停下了脚步:“医生,万一如果您的办法不奏效该怎么办?”

“那就找个合适的机会干掉仙人掌。”我笑道,“逼迫你的男友回到现实。”

送走她后,我给老朋友葛森打了个电话。我俩从高中开始成为莫逆之交,如今他是橘郡日报的主编:“你介绍那个中国姑娘来是什么意思?”

他愣了一下,爆发出一阵大笑:“你是怎么辨别出她国籍的,口音?”

“直觉。”我干巴巴地说,“别打岔,我什么时候成了心理医生了?”

“你能把罪犯哄得服服帖帖,让一个忧心忡忡的姑娘提起精神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解释道,“那姑娘是我的房客,我和妻子都很喜欢她。”

他的独生女在两年前意外身亡,当时对葛森夫妇是个很大的打击。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不想勾起他悲伤的回忆。

“别提了。工作如人生,忧愁多而欢喜少,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你一样横下心选择提前退休……我妻子让我问你,那姑娘现在好点儿了没?”

“问题不大。”我随手翻阅着报纸,“她应付一盆仙人掌还是绰绰有余的。”

【二】

最近一切都有点儿乱套。

上周三,一个蒙面枪手闯进市郊的考尔伯大学,在球场上打光了弹匣中的子弹,随即扬长而去。根据警方分析,很可能是两个月前在邻市作案的枪手,但这次很幸运地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在报纸的评论中,警察再次被盖上了无能的印章。似乎这些从联邦政府领取薪水的家伙,应该以超音速赶到现场,然后用胸膛挡住第一发出膛的子弹,顺便擒获凶徒,才算作称职。

好吧,这些和我没关系,我已经退休了。

真正打乱我生活的是,枪击案发生后三天,还是那座该死的考尔伯大学又闹出了人命。一个女孩在学校后身的寓所里心脏病突发身亡,这桩看上去和法律压根不沾边的事件,却促使沃特曼登门来找我的晦气。

他是我以前的老板,整天“真相”不离口。

“你是我们最好的探员。”他顿了顿,“……曾经是。”

“那你尽可以去找那位现役的天才。”我不冷不热地说。

“听着,当初如果我不批准那份文件,你现在根本不可能窝在家里逍遥自在。”他把脸凑了过来,声音中多了种威胁的意味,“做人不该忘本,对吗?”

“包括我曾替你背了十几次黑锅?”我神气活现地说,“我好不容易才忘记那些勾当。”

他长叹一口气:“算了,旧事重提没意义。现在记者一口咬定那位女孩是受了枪击案的刺激。好不容易才让舆论缓和,又闹得沸沸扬扬。但是我认定她的男朋友有问题,你得帮我。”

“验尸官怎么说?”

“没有检测出任何可疑的药物,那女孩只是心脏有点儿先天性虚弱,她的男朋友很可能利用了这一点。”

“你上次的‘很可能’把我打发到阿拉斯加,除了患上重感冒之外,还差点儿被爱斯基摩人当海豹射了个透心凉。”我冷笑道,“即便你没理由调集政府资源,也别指望我再为你卖命。”

“有人看到她的男朋友给她留了封信,但是在现场并没有找到那封信。而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矢口否认这一点,我们也无可奈何。”

“我已经老了,对一封信能把人吓死的事情见怪不怪。”我暗自咒骂了一句,故作神色泰然,“用獐头鼠目来形容你的目标,估计他长得很英俊。”

沃特曼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把一个档案袋塞进我的手中:“谢泼德,老牧羊犬永远改不了驱赶羊群的本性,我等着你的答复。”

“等等!那女孩死的时候,她男朋友在哪里?”

“几公里外的聚会现场,很多人证明他寸步未离。”

这家伙能成为我的上司并不是没有理由,他虽然有时迟钝得像块烂木头,可却把我的心思琢磨得一清二楚。

不过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没能找到的信件,我又该去哪里寻觅?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所谓的安乐椅侦探,假如他们能凭借只言片语就可以推断出真相,那么面对铺天盖地的各类报纸,完全有理由预知战争、饥荒等一系列天灾人祸。

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要去做那些繁杂枯燥,但实际上却可能毫无意义的工作时,那位中国女孩登门了。

同样是考尔伯大学,一个女生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女生的爱尔兰男友多了种对仙人掌自言自语的癖好,二者是否有什么关联呢?

我喝光了一打咖啡,直到甜腻伴着苦涩的味道在嗓子眼里打转。即便是十年前,我的疑心最重的时候,也未必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然而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死守逻辑无疑是最愚蠢的行为,“大概”、“可能”、“也许”,这些貌似不靠谱的词往往是希望所在。

1 2 3 4 5 6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