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活一个

断了手指的村民与谢尔盖同时冲入了帐篷,只见莫兰修女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太阳穴处赫然有个血洞,鲜血正汩汩涌出,一柄左轮手枪就搁在修女的尸体旁。

“如果不是手枪走火,那就是修女自杀了……”村民失落地喃喃说道。

他说得很正确,许多村民都可以作证,当时只有莫兰修女一个人待在帐篷里,而且村民们都把她当做神一样看待,又岂会有人对她动杀机?但是,莫兰修女也没有自杀的动机呀,所以她只能是擦枪走火而死。

不过,半夜三更的,她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擦枪呢?是她感觉到了什么危险?还是其他的缘由呢?

我抱着脑袋痛苦地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6

修女的尸体被停放在帐篷中,躺在一口村民自发送来的薄皮棺材中,尚未阖上棺盖。

那一枪一定是近距离击中了她的太阳穴,半个头颅都不见了,只剩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我凑近她的手指,嗅了一下,依稀嗅到了一丝硝烟与火药的气味。毫无疑问,那颗子弹是被她射出的。

是走火?还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莫兰修女又动机何在?

我凝视着莫兰修女,忽然发现她的嘴角似乎微微上翘,仿佛去世的时候还带着些许微笑,很是安详,并无痛苦之情。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难道真是自杀?而且是让她能够摆脱某种内心枷锁的自杀?

我看着她那安详的脸,不禁悲从心来。修女啊修女,您一心待主,做了那么多好事,不就是期盼着日后能够进入天堂吗?难道您忘记了,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入天堂的!

就在凝视着莫兰修女的脸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便浑身燥热,胸腔中仿佛爬着千万只蚂蚁一般。

我发了狂似的冲出了帐篷,一把揪住了谢尔盖的衣领,高声问道:“修女戴着的口罩呢?她死的时候戴着口罩吗?”

谢尔盖看着我,一言不发。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对我说道:“你终于也发现这一点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是的,她死的时候没有戴口罩。”

“她的口罩到哪里去了?”我质问道。我知道,在我与邦苏丹离开伊廉村时,口罩均已发放完毕。而在疫区里工作,特别是从事医务工作,没有口罩就意味着罹患疟疾的高危高风险。

我暂时还不能将莫兰修女的死与口罩的离奇失踪挂上关联,但她的口罩不见了,却让我有了其他的想法。

难道是没有分发到口罩的村民,见到莫兰修女的口罩,为了自己不感染疟疾,于是强行抢走了修女的口罩?如果是这样,村民之间一定是相互袒护的,那么那个割断手指的村民说的证词也不一定可靠。说不定抢走口罩的那个村民还借机杀害了善良的莫兰修女。

嗯,一定是这样,莫兰修女心地善良,她并不为村民抢走她的口罩感到悲伤。相反,她认为那个村民抢走口罩就能避免感染疟疾,从而“还能活一个”。即使暴徒借机杀害了她,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圣洁的笑容。

可是从谢尔盖的口中,他似乎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为什么之前他一直说莫兰修女是擦枪走火而死的?是他被歹徒买通了?歹徒给了他什么?是金钱,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幅幅可怕而又惨烈的画面,双手揪着谢尔盖衣领的力度也越来越大。恍惚中,我听到谢尔盖轻声在我耳边说道:“小袁,你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7

那天,目送我与邦苏丹驾船离开伊廉村后,有着一颗仁心的莫兰修女询问那位送病童来的邻镇教友,还缺少些什么物资。那位共济会的教友说,现在邻镇尚未感染疟疾的居民已经越来越少,今天送病童到伊廉村来,几乎囊括了所有健康镇民。但在邻镇的教堂中,还有几位健康教友没来送病童。不是他们不愿意来,而是没有足够的口罩,无法保证他们不被感染。

听到教友的话后,莫兰修女立刻解下了自己的口罩,又翻箱倒柜找出了几个备用的口罩,递给了那位教友。就连谢尔盖的备用口罩,也交了出来。

那位教友关切地问:“莫兰修女,要是您没了口罩,那岂不是很危险。”

当时莫兰修女只是淡淡地答道:“没关系,再过两天小袁与邦苏丹就会送来新的口罩。这两天我一直待在帐篷里不出来就行了。”

但事实上,那位教友刚一离开,莫兰修女便前往隔离区,巡查患病者的情况,并与谢尔盖合力为重症患者进行了几例气管切开的紧急手术。

回到帐篷之后,莫兰修女便开始上吐下泻,出现疟疾征兆。

已经没多余的药物进行治疗了,谢尔盖找了好几个轻微症状患者,凑齐了一个人的用药分量,准备为莫兰修女治疗时,修女却拒绝了谢尔盖的好意。她说:“疟疾并不难治,但是没有特效药物,死亡率就会很高。你凑齐一个人的药用分量给我治疗,那么就会有另外一个人无法得到治疗。我宁愿一死,也要让别人‘还能活一个’。”

谢尔盖好说歹说,但修女就是不愿用药。谢尔盖只好说:“那你再坚持一下,等到小袁与邦苏丹带着药物回来了,我再来为你治疗。”

莫兰修女却依然摇头,说:“不,就算小袁带药回来了,我也不会接受治疗的。我不想因为自己接受治疗,而让另一个人丧失生存的机会。”她知道,即使在N国首府,共济会也越来越难以搞到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同时她也不想把自己体内的疟疾病菌传染给其他人。

于是在那天深夜,当谢尔盖正忙得团团转的时候,莫兰修女用共济会赠送的那柄左轮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8

谢尔盖说完这个故事后,又说了一句话:“我之所以没把事实的真相告诉那些村民,也是奉了莫兰修女的遗言——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使村民们背负上沉重的包袱。”

说完后,谢尔盖便转身开始工作。

越来越多的疟疾患者来到了伊廉村,接受我们三个人的医疗处置。

铁皮船运来的医用物资变得越来越少,我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在口罩分发完毕的那天,谢尔盖再次找到了我,交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只是掂了一下,我就知道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了——是那柄共济会赠送的左轮手枪。

“你这是干什么?”我诧异地问。

谢尔盖指了指自己戴着的口罩,我才发现他戴的口罩有点异状——那并非十八层医用无菌口罩,而是一张几层床单缝在一起的布片而已。

“我一个小时前刚把最后的口罩发出去,就有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来到帐篷里,想要为自己的母亲取一张口罩。于是……”他做出了与莫兰修女一样的选择。

“小袁,我实在下不了手,没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刚才为一位重症患者实施了气管切开手术,现在肚子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也有强烈的呕吐感。小袁,拜托你了……”他喃喃地说道。

可是,我也下不了手呀!

我握着左轮手枪,手指不停颤抖。

见我如此,谢尔盖不禁叹了口气,留下了一句话:“小袁,治疗疟疾的方法你都会,气管切开手术也只是个小手术,邦苏丹完全能够胜任的。”说完,他便狂奔着向奔腾的伊洛达瓦河跑去。在我和村民的尖叫声中,谢尔盖跃入了湍急的河流中,只是一瞬,便消失了踪影。

9

我不想再叙述这个故事了。

当那艘来自中国的轮船沿着伊洛达瓦河来到伊廉村时,原来的四人医疗小分队只剩我一个人了。两天前,把自己的口罩送给了患者,然后在气管切开手术后不幸罹患疟疾的邦苏丹,他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他自己。我眼看着他在痛苦中撒手西去。

而我在送出了最后一只备用口罩后,也最终罹患了疟疾。我一个人躺在伊洛达瓦河边,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跃入河中,更没有勇气抠动扳机。

从我第一次来到伊廉村,到现在也仅仅只是短短十来天的时间。

我躺在一处远离村民的沙滩上,等待死亡的降临。就在幻觉开始出现的时候,一位远道而来的教友唤醒了我。他告诉我,一艘由中国援助的满载药品与口罩的轮船,已经来到了伊廉村。

来自中国的医生为我注射了药物,并把我送上了驶往N国的马达铁皮船。当我渐渐恢复清醒的时候,不禁大声叫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十多天来这里呀?为什么?”

然后,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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