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戏
文/加一
1.枉死
不管是纸人、泥人、木人、瓷人、锦缎人还是蜡像人,我都相信它们是有灵魂的小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跳起舞,唱起歌,它们手中的柚子酒会从干涸的固体变成淡黄色散发着柚子酒香的液体,被牙医做根管治疗的小瓷人会咿咿呀呀地叫起疼来。可是一旦天亮,它们就狡黠地隐藏起自己的世界,无论我们怎么诱惑,它们都不理不睬。
这是路正去恳请张誉德收他为徒时说的一段话。听到的大多数人也许会觉得路正不太正常,当时就有人在旁边嘲笑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奇死在了家里,你说会不会是那些活过来的有灵魂的小人把你杀了啊?大傻蛋。
然而张誉德动容了,路正说的那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他。张誉德是个被遗忘的名字,因为大家都叫他小人张,这个绰号听起来怪别扭的,像是在拐着弯骂人,但其实这是大家对他手艺的一种肯定。
张誉德做的小人,从造型到上色,都独具匠心,栩栩如生。他的手工服务也很人性化,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做出他们心目中想要的小人模样。总是有很多的年轻夫妇或恋人来光顾他的小店,要求按照他们自己的脸做出一模一样的小人,所以他店里的生意一直不错。
张誉德最特别的地方还在于他丰富的想象力。别的工匠师傅大多只是做一些独立的小人,偶尔心情好也会给它们配上一些家人伴侣,而张誉德从来不会让他手下的小人孤独,他不仅给它们亲人、朋友,还给它们温馨的小窝,设计它们的职业和生活,每个小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世界。
路正第一次来到张誉德的小店的时候,就被这一个又一个逼真的小人世界吸引了。令路正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有些诡异的小人世界,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人浮尸一般地横躺在地面上,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周围没有任何建筑,只有来来往往的人从她的身边经过,这些人中有夹着公事包赶路的,有边走边打电话的,也有说说笑笑的,唯独没有人蹲下身来看看女人。
路正奇怪地问张誉德说,老板,这个女人怎么了?
她死了。张誉德的话音刚落,小店里的灯就突然黑掉了,大风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开了遮掩在女人脸上的长发,雨夜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映照亮了女人澄亮的眼珠和七窍流血的脸孔。
下一秒,小店里的灯又恢复了正常。张誉德看看路正微微发白的脸,解释说,你别害怕,雷雨天我这店里的电压就会不稳。我喜欢用小人的世界来反映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我这里的小人世界种类繁多。这个女人七窍流血,她是枉死的。
张誉德说完,就把手中刚刚做好的这个小人加进了这个诡异的小人世界里,这个新加入的小人是一个没有脸孔的男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染着血的刀,以暴走的姿态穿插在人群里。张誉德自我陶醉地说,现在这个名为《枉死》的小人世界就完整了。凶手就在那儿,可是这些冷漠的人却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女人只有含恨而终。
张誉德接受了路正拜师学艺的请求,他对路正说,你的话打动了我。
2.亡妻
路正是个尊师重道的年轻人,他除了向张誉德学手艺外,也一并将磨刻刀、洗笔刷、清理工作台这样的零碎活包揽了,他还时常会带上一些好吃的与张誉德一起分享,师徒两人相处得和谐融洽。
在拜师学艺的这段时间里,路正发现张誉德设计的小人世界都很灰暗。纵览小店里那些张誉德以前设计的小人世界,它们全都很活泼欢快,尤其是那个《宠物运动会》,参加跳远比赛的青蛙,参加飞行比赛的白鸽,参加跳高比赛的松鼠,小人们笑逐颜开地抱着自己的宠物赶去参加比赛,一片欢融的景象。
可是现在张誉德的设计风格大变,继《枉死》之后,他设计了一个更加奇怪的小人世界。这个小人世界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没有脸孔的女人,张誉德为这个男人设计了很多的姿态和表情,男人的生活也比较丰富,要工作,要出门,而女人却只有一副姿态,始终都是直直地站立,双手下垂贴在腿边,她不出门,不工作,整天都呆在家里站立着。
路正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师傅,这个女人怎么了?
张誉德声音冰冷地说,她是个鬼。
小店里的灯又一次黑掉了,没办法,这个季节雷雨多。闪电劈下来的时候,路正不敢再去看那个女人没有脸孔的空白面部,他在心里暗骂自己真衰,老是在这种鬼天气问张誉德这种鬼问题。
张誉德还在继续说,这个小人世界的名字叫《亡妻》。
路正一下子就明白了,关于张誉德妻子的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就在半年前,张誉德的妻子因为交通违规,在红灯的时候冲出马路而被车辆意外撞死。从那之后,张誉德就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了。路正觉得师傅的内心一定很孤单,很难过,才会以此来悼念死去的妻子。
今夜,是张誉德亡妻的生忌,张誉德多喝了几杯。小店打烊的时候,路正看张誉德的脚步有些不稳,于是想亲自送他回家,可是却被张誉德婉拒了。路正不放心地悄悄跟在张誉德的身后,暗中护送他回到了家门口。
就在路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张誉德在说话。路正疑惑地回转过身,张誉德的身边根本没有人,他在和谁说话呢?也许是他喝醉了在自言自语吧。路正这样以为着的时候,张誉德已经从他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人,小人的手腕上挂着一把钥匙。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因为夜很深,周围很安静,路正还是听见了一个不属于张誉德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还是这么粗心,老是忘记带钥匙。
是我的幻觉吗?路正痴痴地呢喃。
3.流眼泪的小人
张誉德在亡妻生忌过后的第二天,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烟抽得少了,话讲得多了,笑容也争相在他的脸颊上绽放。最奇怪的还是,他时常旁若无人地对着一个看起来做工并不精细的小人说话,说得眉开眼笑的。
可是张誉德不允许任何人看见,哪怕是靠近这个小人。有一次路正突然跑过来告诉他色彩剂变质了,他不悦地望了路正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小人在衣袖的掩护下放回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这一切都被路正都看在了眼里。终于他忍不住了,问张誉德说,师傅,你最近为什么老是和一个小人说话?
张誉德有些尴尬地解释说,你师母死后,我太寂寞了,只能对着小人自言自语。
路正不甘心地又问,可是我好像听见这个小人会说话。
张誉德的神情一下子慌乱起来,他试图搪塞过去地说,怎么可能呢?那一定是你的幻觉。
路正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句,师傅,我记得你当初决定收我为徒,是因为你说我的话打动了你。那么,这是不是表示,你也和我一样相信小人是有灵魂的?
张誉德停下手中的活儿,说,我的傻徒弟啊,对世界上的万物怀着美好的幻想没有错,但是如果这种幻想过分了,就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妄想狂。小人的肉体都是没有生命的,哪来的灵魂呢?我收你为徒确实是因为被你说的话打动了,但打动我的是你那颗热爱小人的心,真正的热爱才能学好这门手艺,你明白了吗?
这时正巧有顾客进门取货,张誉德匆忙放下手中的刻刀就出去了。百密一疏,张誉德竟然在忙乱中,把那个他时常对着说话的小人遗落在了柜子角上。
路正这才有机会可以仔细端详这个小人,它有鼻子有眼,但做工真的很粗糙,谁也不会相信它出自小人张之手。它安静地站立在那儿,不动,也不会说话。
路正盯着它说,其实你会说话,对不对?
小人没有反应。
路正不在乎它的冷漠,接着说,师母死了以后,师傅每天都很伤心,他很孤独,幸亏有你陪他说话。
小人依旧双唇紧闭。就在路正灰下心来时,他惊喜地看见了小人眼里流下的一滴泪,它哭了,原来它真的有灵魂,是因为刚才他说师傅因为师母的死日日悲伤而动情了吧。难道这个小人体内的灵魂就是死去的师母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