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虫

有人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阿明只觉得全身撕裂一般的疼，每根骨头都好像散架了，唯留下脑海里一丝清明，果然是听到了牛在说话。

“这没用的东西，我真想替小倩剐了他。”牛啐了一口，阿明想，小倩是我老婆的名字。刚想完，一闷棍就砸在了头上，阿明顺势睡了过去。

牛和阿明的债主们都是义愤填膺的，又都是善良的，他们替阿明在天桥下找了块泥土很软的地方，把阿明像烂肉一样丢了过去，阿明躺在那里，似一具尸体。

阿明躺在天桥下，迷迷糊糊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有平日他最瞧不起的，却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不是阿明吗？哎呀阿明，你的漂亮老婆呢？”那人是个老光棍，早就恨阿明娶了个漂亮老婆了。他把痰吐在阿明脸上，觉得自己胜利了，还不忘做一个胜利的小结。

“你现在就跟一摊烂泥一样，再看看我。”那人在阿明跟前转了一圈，西装笔挺的，像一只耀武扬威的鹦鹉，俨然是今非昔比了。那人把他的名片扔在阿明身上，好像是怕他就这样死了不好看，给他盖了层方块大的裹尸布，来遮羞耻。

有那么一瞬间，阿明想掐死那家伙，他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家伙的名字，他想起这家伙叫犬，先前他家富裕的那段时间，给他家做过门房保安。阿明动了怨气，撕裂了伤口，龇着牙又昏迷过去。

犬这种动物，所倚仗的大多是摇尾。

昏迷间，有一只狗往他身上撒尿，有个孩子往他脸上摔书包，发泄课业的压力和对成人的不满。他半张着唇，是天桥上岩缝里的积水救了他，那些黑色的污水顺着他的喉管淌下去，仿佛要浇熄他心里的不切实际的善良之火一般。

阿明靠石头缝里的脏水吊着，活了三天，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是恢复了一点气力，他决定为自己讨回公道，他已经在预谋一场屠杀。然而，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眉骨上有一道伤疤，鼻子很塌，眼睛很小，但是里面闪着光。阿明认得那种光，有两种人的眼睛会有这种光亮，一种是骨子里埋藏着兽性的，还有一种是骨子里住着神灵的。

阿明在心里想，这人是不是他的债主，他仍旧半眯着眼，那个男人就走到他跟前，往他的衣兜里塞了一卷钞票，少来也有五六百块。

“真是个可怜的人。”那人说，话语中充满了悲悯。

阿明有些动容，有些想哭，那么多人不把他当人，终于是遇到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他觉得这个人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他的心差点儿又软下来，但是他又想起这些天来受的委屈，一咬牙，决计不能再心软了。

他已经决定出卖灵魂。那么他就不需要这些钱了，收下这些钱会让一个抛下一切的人下不了手。

阿明拿定了主意，便追上了那个施舍他的男人，他用沾满污泥的手把那些钞票塞还给那个男人。

“你是个善良的人。但我不需要这么多钱。”阿明说。

那人显然不会料到一个要饭的会有这种“壮举”，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阿明已经捡起那张名片，拖着残腿走出了桥墩的阴影。

天桥上，空载的列车徒劳地烧着燃油飞掠而过。那个男人低声骂了一句娘，他本意是想靠这次施舍挽救良心的不安，然而阿明居然拒绝了他这赎罪的举动，这使他大为恼火。“神经病。”那人说，把那卷钞票扔在了风中。那些钱伴着旋风，随着莺飞草长，飞向日光太阳。

张小乐

张小乐就是施舍阿明钱的人，他是城里的一个办事员，二十多岁，鼻子很塌，眼睛很小，眉骨上有一道伤疤，那道伤疤是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刻下来的。

张小乐的父亲酗酒，每次喝完酒就打他母亲和他，张小乐的父亲说，他最恨的一件事就是没当上官。

没有当上官，谁都瞧不起，所以张小乐和他母亲都得挨打。

最后父亲死于酒精中毒，张小乐一点都不伤心，但为了骗大伯的一笔学费，假惺惺哭了半里路，终于博得了孝子的名声。对于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来说，好的名声是他为数不多的资产之一。

大人们常说，张小乐眼睛里有光，这是做大官的迹象。只有张小乐知道，他眼睛里放光，是因为他骨子里总有股邪恶的欲望，甚至有一次想要除掉自己的父亲。结果父亲酗酒过度，没等到他动手。

母亲说，父亲到最后是叫了张小乐的名字的，他心里有他这个儿子。张小乐却觉得，他父亲是想留下遗言，让他好好考上公务员，做个官。做了官以后就可以没人欺，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就不会挨打了。对于年幼的张小乐来说，生存法则如此残酷，折磨得他难以入眠。

父亲死后，张小乐拼命地读书，他读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做官。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不是他眼睛里会发光，有做大官的迹象，他的伯父是不会借着好名声把钱给他的；如果不是他将来可以做官，他周围的人是不会忍住不去欺负他的。如果说世界是一场弱肉强食的比赛，他这只食草的弱兽能够战胜食肉的大型动物，唯一的可能就是爬上制度的阶梯，去做官。

有时候，张小乐会想，父亲说的话没错，果然是只剩下做官这条出路了，他有时候还会替父亲开脱，父亲那样打他是为了让他记住只有当上官才能摆脱苦日子，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

父亲终究是爱他的，张小乐有时候会因这个念头猛地一惊。他继而又想起那些毒打，在爱恨交加下，那种杀戮的欲望每天都折磨着他，许多次他只有用繁重的课业去冲淡。他早就想杀死他的伯父了，那个虚伪的家伙，笑容里充满了阴险与毒辣。他想杀死那些欺负他的人了，对于一只食草的弱兽来说，没有一天不怀有对食肉动物的恐惧和憎恨。

张小乐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真正考上了公务员。二十年，一滴水都能够击穿石头了，而他只考上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拿着微薄的薪水揣着黯淡的前程。考上公务员的那一天，张小乐决定给前女友发一封电子邮件。

张小乐的前女友叫小倩。张小乐特别喜欢小倩，他第一次认识小倩的时候，小倩在酒吧上班，那天，灯光透过氤氲的氩气将暗昧的紫色洒在她年轻的身体上。小倩唱着《一个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