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虫

文/安灼拉

 

有点想去地中海看看。

人类能活着,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种族的残忍。

夜光虫在充满影的世界里拼命发光。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我们都会死;从宗教的角度看,我们又不会死;在别人眼里我们都会死,在我们自己眼中,我们都希望自己不会死。粗略看起来,死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仔细推敲,又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因为时时都在发生。

有人说,这世上只存在两种状态,杀还有被杀,我们杀死了脑细胞,杀死了氧气,杀死了不小心从我们脚边路过的一只蚂蚁;杀死了一段回忆,杀死了刚在我们脑海中冒出来的一个古怪的想法。我们对这些东西毫无怜悯之心,出手迅捷,我们抹杀掉那一切,不留痕迹,还假装自己十分清高,无辜善良。所以,人类能活着,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种族的残忍。

阿明

阿明替运输公司运煤已经十二年了,他有一艘一千吨的运煤船,这艘运煤船是他花光了祖宗的基业,还在银行贷了三十万才买来的。船到手的时候,阿明的老婆刚给阿明添了儿子,阿明中年得子,喜出望外,发誓要好好照顾妻儿,也越发勤奋赚钱了。别人不愿接的累活儿他干,别人怕接的危险活儿他也做,他的那艘运煤船敢驶在最狭窄的航道上,除了有过人的勇气,还有他对妻儿的爱。

阿明的老婆漂亮,是个大学生,比阿明小十岁,当初她选择了阿明,连阿明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阿明活了三十年,没料到飞来鸿运,不仅是得了祖上积累下来的一大笔钱,还得了个俏新娘,让那些向来都瞧不起他的人跌破了眼镜。

那些人见阿明走运,都在背后嚼舌根。阿明不理他们,嘴长在别人脸上,他管不着,但耳朵长在自己身上,他可以不听。

过了两年,阿明一直活得逍遥自在,没料到第三年运输公司倒毙,他也跟着倒了霉运,跟一直给货的煤厂闹了矛盾,煤厂尽弄些渣煤糊弄客户,他跟着吃了官司,在牢里蹲了一个月。一个月出来,已是冬季,冰封河面,本来是极难行船的。阿明一想到儿子的奶粉钱就慌了,为了不让儿子吃到三聚氰胺,阿明不得不行船,上船前一夜,阿明整晚辗转难眠,越想越觉得最近是走了霉运,眼皮老是跳,就把老婆拉起来,掏出藏在枕头底下的存折,说是如果出了事让娘俩儿带着这笔钱跑路。

阿明的老婆说不离不弃,把阿明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第二天天一亮,阿明就起了床,替老婆理顺了发梢,把软软的长发绕到脖前。

阿明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回来的时候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丢了半条命似的。原来是行船到半路遭了风雨,船底漏水,整条船都沉了下去。阿明趴在一块甲板上,随着那甲板漂了一天一夜,被航运站的工作人员救了。阿明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昏迷了又醒,醒了又昏迷,这才知道自己冻残了一条腿,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要阿明叫家属来支付高昂的医药费,阿明见清单上天价的数字魂都丢了一半,连夜逃出了医院。

当时他心里想,要是回去了,定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债主恐怕早已把家门堵得水泄不通,但思念妻儿,觉得放不下他们。他一想到妻子可能拿了存折上的钱已经跑了,就觉得失落,但又想到妻子若在家苦苦守候,岂不辜负了她一番痴心,他这样患得患失,一直向东走,走了大约一个多月,不知不觉回到了家乡。

他再入家乡的时候,已全然是个老乞丐的模样,在门外徘徊了半晌,才发觉家已面目全非,债主搬空了整个屋子,能贱卖的都卖掉了,连烟灰缸都不曾留下,幸好那些债主认不出劫后余生的阿明,擦肩而过,两相无事。

阿明在桥洞下睡到夜半,决定找个地方落脚。想起故去多年的爹妈,想到自己如今的落魄潦倒,不由得悲从中来,觉得人生突逢晴天霹雳,好生无助。正彷徨间,想起目下举目无亲,唯有城里一个远房表兄弟可以投靠,那表兄弟最是善良,想来不会拒他于门外。于是阿明便拖着残腿,去了表兄弟的家。

他那表兄弟见阿明落难,好生不忍,果然是收留了他。阿明一心想着老婆,至夜深都不曾睡着,他那表兄弟便拉他出来谈话。

他表兄弟姓牛,姑且叫作牛。

牛这种生物永远是低头啃草,而不知琴音的。

牛:阿明啊,你老婆是个善良的人。

阿明心里说他自然是知道他老婆是好的,他连忙给牛递了根烟。

牛夹着烟卷,用一根手指头点了点烟灰,阿明知道他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了,果不其然,他这个表兄弟开了口。

牛:阿明啊,你老婆跑了。

阿明说了声知道,咳了好一阵子。

牛等他咳完了,递给他一张纸,阿明一眼就认出了老婆隽秀的字体。

他把那张纸拿到灯光下,眯着眼睛看:

老公,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我已经坐上了去南京的高铁……好吧,我不想再隐瞒了。其实小明不是你的孩子,他真正的父亲叫曾志远,是我大学时候的同班同学,他是我真正的男朋友,老公。你只是临时的,我与他暂时分开,是因为他家里很穷,我家里也很穷,他需要一笔钱来资助他读书,我母亲也需要一笔钱去看病,所以我选择了你。现在我男朋友考上公务员了,我去投奔他。希望你能原谅我骗了你,你要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不要怨恨我带走了你的钱,我想这是我应得的,我做了你八百三十六天的妻子,替你洗衣做饭,服侍你更衣就寝,我想这四万块是我应得的。谢谢你,谢谢两年来的相濡以沫,我走了,大概再也不会相见了,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也是个善良的人,不是吗?

字迹到了后面洒着泪痕,显然离别的人充满了伤心的思绪,是怪自己狠心,世界无情,还是怪命运无常。阿明手里拿着轻飘飘的纸,那纸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夺去,在黑夜中辗转如一只白色的枭。

阿明精神恍惚,恍惚间只听见牛在说话。

“她真是个善良的女人。”牛说,“你应该去保险公司,他们会赔你钱的。”

阿明听从了牛的话,决定去保险公司索赔。然而凌晨时分一帮人冲进来对他拳打脚踢,他当时护着头,也看不清那帮人,隐约觉得那帮人中有他的债主,有那些向来跟他有夙愿、有过节的人,其中甚至还有牛,牛的脚比别人的都狠,专往阿明腰腹上招呼,好像是跟他的肾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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