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故人归
老人家推门进去了,我不由自主顺着门缝往里张望了一眼,老太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摸摸脑门儿上的汗,她忽然转过头来,眼睛没有睁开。
“西寺坊65号!”苍老嘶哑的声音陡然在我脑海中响起,冷汗再次湿透后背。
休息日我去墓园看望奶奶。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她面容清癯,嘴唇紧紧抿着。我仿佛看见她一见到我,抿成一条缝的嘴巴就笑得皱纹全堆在脸上,目光仔细地在我脸上端详,马上这笑容就收了起来,变成数落:最近怎么这样不爱惜身体,黑眼圈这么严重!
我当然没敢去西寺坊65号,但这个念头并没有就此从我脑子里消失。我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那诡异的小女孩和老妇却在梦境中轮番出现,阴森森地一遍又一遍重复那几个诅咒般的字眼:西寺坊65号,等你。
到底是谁在等我?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
“奶奶,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最近过得不太顺,”我在看着奶奶的遗像,“但是你别太担心,我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了,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前天医院里来了个老太太,总咳嗽,但她喝不惯金银花茶和枇杷膏的味道,我就把你以前喝的地骨皮告诉她了。”我喋喋不休地说话。
这些话我不乐意对朋友说,也没有亲密的恋人听我叨叨,唯一能听我说这些废话的,也就是奶奶了。我把一包地骨皮放在奶奶墓碑前:“你还记得每年入夏,就打发我去药房给您配地骨皮吗?今年的份儿,我也带来了。”
“奶奶,我最近觉得很累……”
我低下头,连日的精神紧张让我有点打飘,空无一人的墓园吹起一阵轻柔的风,像是奶奶的手慈祥地轻拍我的肩膀。风停了,我的肩膀还在被温柔地拍着,我站在墓碑前一动也不敢动,影子投影在大理石墓碑上。奶奶的遗像隐没在阴影中,竟显出一种阴惨惨的面容,她抿紧嘴唇,定定地望着我。
我影子的一侧肩膀上,伸出一只蒲扇大小的手,没有头,没有身体,只有这样一只孤零零的手用轻得不可思议的力道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膀,像是从地底伸出来的一副白骨。
三 黑面神
我猛地回过头,凄厉的叫声在耳边轰然炸响。
头晕目眩间,一只黑漆漆的乌鸦呱呱大叫着我背后飞起来。一双扑棱着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绿光,影子正像两只尺寸骇人的手掌。
我居然被一只畜生吓得够呛,好笑之余恨恨地望着这破鸟,它竟然没有飞走,捡了一根高枝落定,居高临下,那双黑中带着血红色光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看什么看!”我冲它扬起拳头。
它却不怕,歪过头,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一只鸟会有这样的眼神吗?我有种错觉,仿佛盯着我看的不是一只讨人厌的乌鸦,而是一个有智慧的高等生物,而且,它似乎认识我。
这个想法让我寒毛倒竖,这当口,手机铃声骤然响了起来,结结实实吓了我一跳。
打电话的是同科室的周姐,出名的热心肠:“喂,小张啊,我说的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啊?”
“周姐,我看……还是算了吧,”我一提这事就头大,为难地抓抓头发,尽量委婉地说,“你知道的,我条件也不怎么好,就不耽误人家姑娘的时间了。再说我现在一心在工作上,实在没有谈恋爱的心思。”
社会现实得很,我这样“父母双亡,没车没房”的中医院小医生,哪个瞎了眼的姑娘愿意跟我吃苦,结婚证还没领,先背个几十万房贷?
“哎,小张,你也别太灰心,好姑娘还是有的……”周姐也知道我的情况,劝了几句看我实在坚决,就挂了电话。
我打电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瞟着树上那只漆黑的生物,它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僵持着。等我挂了电话,它忽然毫无预兆地俯冲下来,尖利的喙眼看就要戳进我的眼球。
我猝不及防,连连倒退,那双泛着绿光的乌鸦翅膀从地上扬起一阵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知道一只乌鸦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量,飞沙走石间,虚空中竟然生出一双手拂过我的侧脸,耳边响起一阵低语:
“西寺坊65号,等你……”
风停了,我立在墓碑林立的坟茔地中,呆若木鸡。
我几乎没怎么去过西寺坊那一带,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和我的生活却没有交集。下午下班时分,西寺坊同任何一个地方一样,人流拥挤,热闹非凡。
之所以叫西寺坊,因为城中有东西两座城隍庙,西城隍庙就坐落在这里。
我顺着门牌号一家一家看过去,心中还在天人交战,纠结着是否就此打住,掉头回家,但那只诡秘的乌鸦浮现在我眼前,它闪着红光的黑眼睛似乎正在暗处监视着我。
我对乌鸦的印象向来不坏,怎么也想不到会惹上这样的恶煞。我记得小时候某个夏天,一只乌鸦被隔壁的熊孩子用弹弓射了下来。奶奶一瞪眼,把熊孩子吓得扭头就跑,她嘴里念叨着“真是作孽”,把那只受伤的乌鸦捡了起来。
那只乌鸦在我们家住了半个月,我们给它包扎伤口,喂蛋黄和面包碎。乌鸦虽然是不吉利的鸟,但奶奶觉得它有预见死亡的魔力,我则觉得它还算可爱。
现在想来,可能那只是乌鸦中罕见的善类,我现在遇到的,才算真正的黑乌鸦。
走过一家家卤菜店、文具店、外贸服装店,我心中仿佛吊着一只砝码,随着脚步的前进而越来越沉,当“65号”这几个字出现在我面前时,暑气炎炎,我感到一阵眩晕,无形的砝码绷断了线,重重地砸到心上。
西寺坊65号,正是去年刚刚修缮一新的西城隍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人讲过的,城隍庙晚上有阴兵借道的秘闻。
城隍庙门口小小的传达室里,佝偻着背的老头见我站在黑漆金字的大匾额下踌躇不定,从报纸上抬起头,推了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进去看不收门票,但你得快点,还有半个小时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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