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故人归

 

文/林戈声

 

一 当归

接到噩耗的时候,奶奶已经被火化了,因为是夏天。而我正在深山老林里进行野外考察,手机没有信号。

后来我总忍不住回想,当我和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研究一株草药的形态时,奶奶正在急救室里和死神搏斗。还记得我回到山外的小镇上接到二婶不冷不热的电话时,手里正拿着一株自己采来的当归。

一瞬间血脉逆流与痛彻心肺的感觉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当归可以止痛,亦能止血,但我手一松,那株肉根发达的绿色伞状植物就直直地掉落在地。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意外去世了,我由奶奶带大,她是地主的女儿,一生遭遇过许多风波,性格异常倔强,子女和邻居谁也不敢惹她。我却记得她在三伏天给我彻夜打扇子驱蚊,发烧挂水时她凶巴巴地叫爷爷给我买我最爱的干脆面。爷爷在我十岁时过世了。

要不是她,我早被几个叔婶扔进福利院自生自灭了。她死后,我亦没有分到一分钱财产。不过我无所谓,只拿了奶奶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走了。

事情过去三年,每每拿出那张黑白照片,我在这人世间就不觉得孤独。

我进了中医院,工作了两年多,这晚我值夜班。坐在急诊室里翻阅一本中医学期刊,我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走廊外由远而近传来嘭嘭嘭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拍皮球。

这栋楼六七八三层是住院部,但儿童病房却不在这栋楼里。我担心是哪个患者的小孩藏在这里,以前这事也发生过。我从诊室里走了出去,走廊尽头的顶灯坏了,一个小孩就站在那片阴影下面。拍皮球的声音没有停,不紧不慢地一声接着一声。

“喂,小朋友,你从哪间病房溜出来的啊?”我喊道,“现在不能玩了,会影响别人休息。”

“叔叔,我……”

听声音,是个小女孩。我的语气放软了一点,快步走向她:“现在不能玩了,叔叔送你回去吧,你从哪一层来的?”

她伸出手指指头顶。

“六层、七层还是八层?”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手指有点怪,特别长,又有点弯。

“咯咯咯……”小姑娘笑起来。

我心想这小孩子还不懂事,胡说八道的,眼看就要走近那片阴影,看清这孩子的样子,忽然“哗啦”一声,我的头皮就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

那小孩在我眼前爆炸开来,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她弯弯曲曲的长手指滚到我面前,青白的灯光下,是一截植物根系。我认得这味草药,是当归。

背后忽然吹起一阵冷风。

“小张?”一起值班的同事小赵从休息室走出来,他揉着眼睛,“我听见你嚷嚷来着,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心脏仍在狂跳。

小赵看了一眼地上纷纷散落的当归,不满地叹了一声:“我让他们不要把药材堆在这里,非不听!那帮药房的人啊……”

是幻觉?

敷衍地和小赵扯了两句,我决定去休息室躺会儿。

“叔叔,叔叔。”我的袖子被人轻轻地扯着。

我一惊,猛然抬头,面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模样很漂亮,却穿着一身黑衣,活像电影里的外国寡妇。她的眉头皱着,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目光一点也不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叔叔,”她急切地扯着我的袖子,“西寺坊65号,等你来啊!”

说完,她的脸迅速扭曲发黑,最后整个人化为一股黑烟消失了。

我满头大汗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原来是场梦。来不及细想,就听小赵在外间的急诊室里喊:“小张!来人了!”

眼下正值盛夏,来的是个中暑休克的老年病患,我和小张立刻与急诊室的其他同事一起投入到紧张的抢救中去,无暇顾及其他。

二 地骨皮

直忙到后半夜,病人的情况才稳定下来,多亏送来得早。

忙完后,我和小赵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站在中央空调的风口下狂吹风,每个人的口罩摘下来都是湿的。

不过这么一忙倒让之前的阴郁一扫而光,我们说了会儿话,互相开了几个不入流的玩笑,朝阳升起。

“走喽,查完房,今儿的活儿就可以交差喽!”小赵吆喝着,我们戴上帽子,从急诊室鱼贯而出。

查房的时候遇上了那位晚间急救的老年病患,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老伴不在,护士说出去买早饭去了,她本人则在睡眠中,体征很平稳。

我站在病床边看了看,没什么异样,转身刚要走,手腕忽然给人拉住了。

“阿姨您醒啦!”我笑眯眯地转过身去。

老太太浑浊发黄的眼白死死地盯着我,她手上的力气大得不像话,把我手腕掐得生疼。一刹那,我像被这一对眼白给擒住了,额头冷汗密密麻麻,眼睛根本挪不开,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的眼珠子呢,上哪去了?!

“西寺坊65号,等你。”她声音嘶哑,说完这句话,扣在我手腕的力道一松,那只苍老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病房拉着遮光窗帘,昏暗的室内,她身下晕着一摊不祥的灰影,我定定地看了两秒,竟觉得那灰影是活的,像水渍一样漫开,朝我身上爬过来。

我逃一样地冲出她的病房,和她老伴撞了个满怀。

“哎哟,医生!”老人家倒灵活,伸手扶住我,“小心点呐!”他手里拎着粥和包子。

我急匆匆要走,却被老人家拉住:“医生,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他表情严肃,我不知道从这个老人的口中会听到什么,耳朵里隆隆地充血,手脚冰凉。

“我老伴她最近热得有点咳嗽,但苦兮兮的中药她不爱喝,金银花茶也不喜欢,有没有药性不重,味道又好的,让她吃着看看?”他问。

我松了一口气,想了想道:“你去药房买点地骨皮,泡茶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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