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罪
“枉我这么相信你,什么父母官,不过是条狗!”
元平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时嗔,在公堂上破口大骂,太尉在一旁闭目养神,时嗔急忙叫人把元平拖出去。
他只能给元平大笔的钱作为补偿,他不敢看原本对自己满心信任的百姓如此绝望,尽管导致这绝望的原因中他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太尉没有食言,拿到保荐书的那一刻时嗔终于松了口气,他要马上离开这里,对未来的迫不及待让他打算立即启程。
第二天他收拾好了包袱,却见家仆奔上前,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元平……元平他气不过,带着一家老小六口人在那屋子里上吊了!今早太尉大人的人去拆房子的时候才发现,一间房子吊一个人,身体都僵了,墙上用血写着大大的‘冤’字,怨气冲天,这可如何是好!”
时嗔的心一沉,急忙问:“那……那太尉大人怎么说?”
“太尉大人直说此事晦气,要另择他处颐养天年,让您自己看着办。”
时嗔握着那封保荐书,想了想,咬牙道:“让……让主簿出面先把此事平息了,尤其要对外封锁消息,把府里的银钱都分给大伙儿,叫他们万万不要声张,我此去是为仕途,必然要挣个好前程,若主簿办得好,来日我绝不忘他的恩情。”
时嗔骑着马离开了阳荣县,怕惊动旁人,连个随从也不曾带上,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都城,凭着保荐书谋得了个油水不足的闲职。
即便如此,他也心知机会难得,故而十分拼命,一心只盼着能出人头地。
当初仕途不得志的郁结深深埋藏在时嗔的血液里,他发誓不能再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去。
而上苍也终于不再苛待他,十年时间里,时嗔已经升为大理寺少卿,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独生子也是活泼可爱,聪颖过人。
因为做事勤勉,他很得上司赏识,身为四品官员又十分能放下身段关心百姓疾苦,故而在民间的口碑也不错。
他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与之相匹配的一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时嗔大概就能在几十年后富足地结束名利双收的仕途生涯,老来骄傲地给自己的子孙讲述自己的无限风光。
而这个偶然终究还是来了。
同僚景行川的死亡,改变了时嗔的命运轨迹。
{三}
景行川已是当朝士大夫,又深得圣上青眼相加,只可惜此人多行不义,为一己私欲陷害旁人,最终被揭发出来,声名权势毁于一旦。
在圣上下旨发落之前,景行川求时嗔,请他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出面救自己一命。而时嗔觉得景行川实在罪有应得,并未答应。
“一次两次也罢了,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却还要我包庇你,那被你害死的人命又找谁诉冤去?”毕竟还有些情分在,时嗔不忍苛责,“你来找我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景兄还是自求多福。”
“若是不狠毒,如何能在朝堂有立足之地?”景行川惨白着脸反驳,“时兄,看在同朝为官的份儿上……”
他如此草菅人命,岂是能用狠毒一言概之的?时嗔摇摇头,对他拱了拱手,不欲多言,“此事已经闹大,圣上震怒,我实在无能,还请景兄另寻高明罢。”
失望迅速爬上景行川的面容,他抓着时嗔的衣领,平日的斯文一扫而光,眼睛里是深深的怨毒:“你义正词严,难道就没有做亏心事的时候吗?”
时嗔愣住了。
“你好好想想,你这辈子真的不曾有见不得光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官场人情冷漠啊,大理寺少卿!”他大笑不止,指天赌咒道,“我愿你也在某日命悬一线时无人帮助,名声尽毁,尝尝我今日的落魄,然后身负万千唾骂死去!”
景行川的神色好似吐着芯子的毒蛇,犀利的目光牢牢剜在时嗔面上,时嗔不由后退几步,匆匆离去。
他有没有做过亏心事?
当然有过。
景行川的话将他一直深藏的记忆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时嗔面前。
十年前因为他做了伪证,害死了阳荣县的六口人,最小的孩子年龄只有八岁。
而他踩着这六条人命,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那事儿做得隐密,伪造的证据也确凿无比,而且后续时嗔已经处理得十分妥帖,除了与他合谋的太尉,应该不会有人知道;阳荣县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又有他安排的人封锁消息,时间一久,大家都只顾着自己过日子,谁有闲心去管旁人的清白。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此事被翻出来的几率都极低。
可是时嗔却慌了。
自从靠着举荐信为官,他意图一展才学,处处为百姓苍生着想,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所以风评很不错,他现在家庭美满,前途光明。
他拥有的越多,越害怕哪一天会有人发现他曾经在小县城当过县官,造成过一件害死了全家六口人性命的冤案,他清正廉洁的名声,以及今天拥有的都会失去。
他在都城为官的这些年,深知仅仅有权是远远不足的,民心亦不可或缺。他极其爱护自己的名誉,这也是他身为兢兢业业的大理寺少卿背后最隐秘的半分虚荣心。他秉公办案,不曾徇私,在官场来往上免不了有些强硬,故而在朝中有一批欲致他于死地的政敌。
若是他们刻意去查出了这件事……
时嗔不敢再想。
大理寺掌管刑狱,每次走进阴暗肮脏的囚牢,看见形形色色的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更见惯素日威风凛凛的人在行刑的屠刀面前有多狼狈和不堪,他知晓生命于人而言,有多么重要。
而十年前肤浅愚蠢的自己,竟害死了六条人命!
昏庸无能,见风使舵,屈服权贵,徇私枉法是他最厌恶的秉性,而从前的自己却样样都沾了边。
时嗔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十年里在官场的得意时候,就要结束了。